有一个阶段我儿子爱咬人，正逗着呢他张嘴就是一口，在怀里一直好好的，突然对你肩胛就是一口，高兴了就是一口，不高兴了也是一口，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是一口，要求他压根儿就没提也是一口，猝不及防、防不胜防。这都发生在他一岁半到两岁半的这段时间，以两岁到两岁半为烈，两岁半以后咬人的行为突然就消失了，就像当初来时突然。
喜禾最早是姥姥带，后来是妈妈带，一天如果有二十五个小时，那喜禾就在妈妈身边待二十五个小时，所以，他妈妈被咬的次数也最多。有一次他妈妈脱下衣服，身上遍布喜禾咬过的伤口，深的、浅的，新的、旧的，圆形的、椭圆形的——为什么一个方形的都没有，谁能解释？当时我对她说了一句话：
“你最近总出国啊？”
她愣住了，没听懂——显然又是一个失败的玩笑。妻子身上全都是牙咬的伤口，在我看来，她的身体就像一本盖满了戳的护照，在护照上盖戳的国家还很多：泰国、埃及、英国、美国、巴西、巴林、苏丹、菲律宾、新加坡、土耳其、安哥拉、马来西亚、澳大利亚、尼日利亚……以上这些国家中我有三个发现：一、第三世界国家居多；二、其中最美的国家是泰国——泰国位处妻子脖颈下，那位置俗称美人谷；三、百分之九十八的国家都位于南回归线以北，其中处于北纬三十三度上的国家就有四个——这不是巧合吧，谁能解释？看到妻子那样子，我心疼极了，我对妻子说：
“以后，咱只去发达国家，好不好？”
儿子咬人，我也不能幸免，虽然我早就加强了防备，但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爹入儿口。他嘴张大着——这是表示想跟我们亲嘴，面对儿子的热情，我胆怯了，我犹豫了，昨日惨痛的一幕犹在眼前……昨天，我带他出去，上楼梯，我说：“喜禾，亲一口。”听我说完，喜禾把小脸凑了过来，接着嘴张开，我把嘴凑了过去，两片嘴唇成功对接，维持了七秒，之后我准备结束这个动作，就在这一刻，我的下唇被他狠狠咬住了。当时有多疼，我不想说，诉苦不是我的风格，但是我可以跟你分享一些细腻的感受：我赤脚站在北极，还踩到了一根竖插着的针，在暖风机前我渐渐融化苏醒，我移动时发现两个脚趾头留在了原地……所以，今天，他嘴又张大着，小脸凑过来时，我的内心正在发生一场激烈的枪战，“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嗖嗖嗖嗖嗖嗖嗖”“砰砰砰砰砰砰砰砰”“轰”……最后，感情战胜了恐惧，“十八年之后我又是一条好汉！”我闭上眼，以就义的姿态，再次把嘴唇凑了过去。“五、四、三、二……该咬了吧”，我等着那最后一下，没有，真的没有！这次我儿子没咬我，只是亲了一下，单纯地亲了一下，我太高兴了，太兴奋了，“儿子，你真棒！”我又亲了一口——被咬住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了我的下唇——看过《动物世界》吗？响尾蛇怎么捕获猎物的？我还想跟你分享一下感受：不好意思，我又去了一次北极……那一阵，我跟妻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每当喜禾要亲热时，妻子总是先想到我：
“儿子，爸爸很爱你，去亲爸爸。”
我也总想到妻子：
“儿子，妈妈带你很辛苦，去亲一下表示感谢。”
……
那一阵，我们夫妻彼此取笑：
“老婆，你怎么又在吃香肠？”
“老蔡，香肠你怎么也不放微波炉热一下就吃上了？”
——我们夫妻俩的嘴唇都肿胀着，近似香肠。嘴唇因为肿着，说话都不利索，有一次我对妻子说：
“你在说什么？听不清。”
“你说什么了，说清楚点。”
“听不清！”
……
那段时间连抱他都畏之如虎，带他出门，他耍赖非得要我抱，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对我脖子就是一口，抱着他就像抱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一路上我都在期待：应该是现在了吧！该咬了吧！怎么还没咬？还是咬过了我已经麻木到没感觉到……有个经验跟大家分享一下——不是我去北极了——一件命中注定的事情，总会在你以为不会再来的时候到来——在我最放松的时候，他对准我的脖子就是一口。
白雪皑皑的北极大陆上，出现了一个赤脚男子……
看个电视都不安稳，我喜欢的NBA球星科比正在表演暴扣，接着我感觉大腿一阵酸疼，低头一看，我可爱的儿子还咬着我大腿没放呢。照此下去，很快我也会有一本护照，但我不要去那么多国家，我只想去泰国，翻开我的护照一看，盖的戳全是：泰国、泰国、泰国、泰国、泰国……一个泰国就去了那么多趟，我得多么喜欢这个国家。
被他咬了再疼都不能叫出来，忍着，装得若无其事就好像此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不能让他从我们的反应中发现乐子，从他人的痛苦中获得快乐是普遍人性，我儿子也不例外。虽然我希望儿子快乐，但我不想他通过这种形式——咬爸爸妈妈获得快乐，天下的人那么多，眼界应放宽点，别一天到晚只盯着爸爸妈妈。每次儿子一咬，我们都很淡定很从容很邱少云，还很考验演技。最初我的表演可以用完败来形容，“这点小痛还受不了？”“表情用得着这么夸张吗？”“有那么痛吗？”妻子对我诸多不满。“我这辈子是没希望拿到‘小金人’了。”我对自己的表演事业彻底丧失信心，一度心灰意冷。“好演员不是天生的。”这是俄国戏剧理论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名言，他接着还有一句补充，“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同时存在着整容行业。”我妻子是一个好演员，演出之余不忘指导我，“你以为我不痛，你以为我不想喊出来，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吗？受不了的时候就掐自己，狠狠掐，掐到忘了他在咬你为止。”我妻子不但是个好演员，更是一个好老师，在妻子指导下，我的表演艺术有了质的飞跃。“你还真会演，演得还挺像，我都差点被骗了。”有一天妻子表扬我，“我打电话问了，你根本就没去开会，根本就没有会，昨天晚上你到底跟谁在一起？”
机构的老师更会演戏，喜禾上课时突然就是一口——老师在表演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喜禾接连几口，老师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把他坐姿扶正，继续上课，那种不露痕迹那种轻描淡写那种云淡风轻，高山仰止——特殊学校的老师很不容易，不但不能体罚学生，反过来还要受学生体罚，他们所做的一切很伟大，感谢他们。
有段时间我们把喜禾送去了幼儿园，我们真担心他把这个习惯也带了过去，现在的孩子都是宝贝，咬谁一口都够我们喝一壶，那段时间提心吊胆，害怕幼儿园老师打电话。怕什么来什么，一天下午，我在咖啡馆写点东西，电话响了，妻子打来的。妻子说，幼儿园老师打来电话，喜禾咬人了。五雷轰顶，我顾不上收拾电脑，开车接了妻子直奔幼儿园。喜禾咬的是一个小女孩，不是很严重，但程度再轻，也是咬了。幼儿园老师说了事件经过，小女孩从喜禾身前走过，喜禾抓起她的手，来了一口……我们以喜禾的名义送了小女孩一个小礼物，算是道歉、算是安慰，但怎么做都减轻不了我们内心的罪过，然后，忐忑不安地等着小女孩的家长过来。
家长来了，家长很心疼——谁不心疼，后妈都有会心疼的。我跟妻子赔礼道歉，家长通情达理，不但没有追究，反倒宽慰我们……我不喜欢说煽情的话，但我还是要说：人间处处有真情。
喜禾在幼儿园咬人就这一次，总体来说，喜禾还是个与人为善讨人喜欢的好小孩。
自打喜禾有了咬人的习惯后，我的朋友分成了两拨，被喜禾咬过的，以及被喜禾咬过多次的。如果没被喜禾咬过，咱俩的关系充其量也就吃吃喝喝了，朋友谈不上。
好在，喜禾这个习惯很快就消失了，要不然，不用多久，我身边的人都会拥有一本护照，就显不出我的牛气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