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苦人家偶有寒症热病,大多都是煮一碗姜粥热汤囫囵吞下,然后躺卧床上以期自愈,可是荒岛之上,器具材料一应全无,哪里煮得姜粥热汤?
平常倘若发热得厉害,还可以用温水拭擦身子,以湿毛巾覆额之类,偏偏此时连温水、毛巾这些寻常物都求之不得!
陈玉珠见顾颉秋牙关紧咬,四肢微搐,身上更冒出丝丝白烟,就像是身子太热,使衣裳水汽也蒸腾雾化一般。
陈玉珠吓得连忙替他解开衣裳,见他胸口绑着夹板,又见肩上伤口血迹凝固,粘连衣物,心里不知为何,竟想起幼时害病发热时,喜欢贴在母亲身上那肌肤冰凉冰凉的感觉,心忖:“算了,你今晚几番救我,就当我现在把这份恩情还你,以后两不相欠!”
一咬牙,把顾颉秋抱入怀里,使胳膊大腿贴在他身上。
初时如抱着块热炭似的,不多时便觉他身子凉快了几分,见他眉头也舒展开来,嘴角似笑非笑,倒似酣然入睡作着美梦一般。
不成想没过多久,他的身子又渐渐变凉,越来越凉,最后如冷彻的冰石一般,蜷成一团,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连他的眉头上都似乎冷得结了霜。
陈玉珠抱着他,亦觉寒侵肌骨,差点忍受不住,一想到若不紧紧抱住,以体热呵之,只怕他一个人冷得更厉害,咬了咬牙,坚持了下来。
正在难以为续之际,忽然听“咦”的一声,那罗刹女已然回转。
那罗刹女手里拿着一个碧绿色的海螺,海螺里似乎装着什么东西--想来方才出去便是为了拿回此物。
她见陈玉珠和顾颉秋两人搂抱一起,神色先是一恼,续而察觉两人异状,连忙从脖子的项链上扯下一枚贝壳抛掷在地上。
说也神奇,那贝壳原本只有拇指大小,落在地上转眼间变得浴盆大小。
她把顾颉秋从陈玉珠八脚鱼似的缠绕中扒下,替他解开胸口的夹板,驳接好断骨,又抬进贝壳里,把海螺里装着的东西往身上倒去,原来竟是海里的淤泥。
那海螺只有拳头大小,淤泥却似乎倒之不尽,转眼把贝壳填满。
顾颉秋身子泡在淤泥里,只露出脑袋在外。
看着眼前一切,罗刹女似是得意至极,竟然吹了一个口哨。
转身见陈玉珠也已冷得昏迷过去,正想着要不要把她丢到海里算了,蓦地见洞外露出一丝曙光,暗道:“糟糕,快来不及!”匆匆走了出去。
陈玉珠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只觉做了一场大梦似的,醒来时见洞壁森然,自己身上穿着贴身单衣,才悠悠想起,原来一切并非是梦。
还好她身子向来强健,昨夜一夜折腾,本来已经十分困乏,后来又抱着顾颉秋,被他身上寒气冷得昏迷过去,但是醒来时,除了有几分饥饿以外,身子却并无异样。
她见顾颉秋躺在贝壳的淤泥里,神色舒然,身子不冷不热,又闻着那淤泥散发阵阵芬芳扑鼻,想到这淤泥会不会是那罗刹女取来给顾颉秋疗伤所用。
不过,她为什么要帮他?难道是贪图他的男色?
陈玉珠心底不由想起小时候,听老一辈说起过海里妖怪化作美女子勾引渔民,吸**血的故事。
不过她心里虽有疑惑,但见顾颉秋到底安然无事,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腹中饥饿,见顾颉秋睡得安详,不忍叫醒,便一个人走了出去。
只见洞外已然烈日当空,青天白云,碧蓝无限。
洞口外是一片向下延伸的黑色石坡,若非这石坡陡得厉害,她也推不开挡住洞口的那块石头。
石坡之后是一带环状沙滩,近岸处礁石丛生,层浪堆雪,水雾飞溅,再之后是滔滔海浪,无边无际,与天陲相合。
石坡东面则是一片野生树林,看不出大小。但树林远处则见一道弧形的悬崖峭壁,高耸入云,一直蜿蜒到海岛另一边,直插入水。
陈玉珠原想在浅水里用碎石做了个陷阱,捉了几条小鱼,没想到海边贝壳类的生物甚多,便随便捡了几个肉质鲜美的海蛎,用石头砸碎,清洗干净,连吃了好几个,一下子腹饱意足。
想着不知树林那边会不会有泉水,便跑了过去,泉水没找到,却找着几棵椰子树,树上还挂着果呢!
陈玉珠连连摘了好几个,连拖带曳的,抱回石洞里,累得满头大汗,忽然想到我这是怎么了,难道还准备在此处长住?
她这一通忙活,白日已然西斜,算算时辰,申时已过。
她见顾颉秋仍然酣睡不醒,怕他饿坏,便挤了些海蛎的肉汁到他嘴里。
顾颉秋睡梦中咽了咽,吞了下去。
陈玉珠见他一日未醒,回想昨日他发病的种种症状,心想:“他年纪这么小,怎么得了这样的怪病,不知还有没有得治?他现在是好了,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发作?”
又想起村里的赤脚医生陈瘸子,不知他治不治得了。
喂完顾颉秋后,一个人无所事事,坐在洞口里,看着无边的海浪,吹着凉嗖嗖的海风,想着平日哪有这样空闲--穷苦人家的孩子,哪有一刻空闲?
平日这时不是在海边帮忙捡货,就是在家里缝补渔网,手脚慢一些,还要给阿爹斥骂,赔钱货、白吃米、追债鬼、短命相……
刺耳的声音犹在耳边,转眼不知相隔几重汪洋。
又想起曾阿牛,不知他有没有找到大娘的尸体,好好安置,大娘活了这么久,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死也死得知足了,希望阿牛可别给那些人捉住……
这荒岛不知离海岸多远,加上地势险恶,船只难至,如果,如果,这一辈子都回不去了,那该怎么办?
陈玉珠其实早已厌倦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渔家女生活。
洗衣缝衫,打柴煮饭,捕鱼杀鱼,然后把鱼的内脏清洗干净,然后补渔网、挖海蚌、捡海带……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她一概都不想沾了,但是此刻她却宁愿自己正在做这些事。
她宁愿被阿爹骂得狗血淋头,周边的小孩都对她指指点点,宁愿针线刺破了手,贝壳割破了脚,在沙滩上留下一行血迹也没有人管,就是不愿意坐在这里发呆。
这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只是不太适合她,她的心空空荡荡,正如那一望无际的海面一样空荡荡。
忽然间,泪水就流了下来,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狂喊:“要是回不去怎么办?”
但是她没有忘记这里还有一个人,她不想给顾颉秋看到这副模样,只默默地流泪,咬着手掌,强忍不哭出声来。
海上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据说是因为日头在海上行走,没有高山险峰阻挡,走得特别快。
方才还是申时,转眼间红日西沉,落霞漫天落在陈玉珠身上,忽然背后一人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阿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