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落日已经完全沉入海底,一轮明月缓缓升起,小树林里一片幽明,朦朦胧胧的,如罩轻纱。
顾颉秋见那月亮暗红暗红的,不像往日清幽,心里说不出的突兀,但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耳边只听那李济陈豹两人说着那五夫人的身段丰腴,又说着那廖主管相好宋寡妇的臀大如山,又说起府中哪个丫鬟胸前的风光雄伟。
说着说着,那陈豹终于忍耐不住,拿起一块石头,往地上一砸,怒道:“妈的,妈的,也不知老爷想什么的,都要把这小子宰了!还要给银子他,给了银子他,又怕他把银子藏起来,害得我们两人在这里白白喂蚊子!”
李济道:“豹哥,所以我才说这小子命好,这银子是五夫人替他求老爷给的,听说是想要用来给他老娘治病的,不过奇怪,刚才怎么没有见到他老娘!”
那陈豹哈哈一笑,道:“命好,这小子都快要去见阎罗了,还说命好,李济,你脑瓜是不是想女人想糊涂了,怎么,上次在宜春楼还没耍够呀!”
李济道:“豹哥,你还不是一样……”
陈豹道:“哼,都怪你这小子,左一句五夫人右一句五夫人的,搞得我一把横火,不管了,我现在就去宜春楼消消火……李济,你来不来?!”
那李济其实一早也安耐不住,故作迟疑道:“要是黄皮鼠……”
陈豹道:“黄皮鼠怎么了,这小子能逃到哪里……我们到宜春楼好好玩一把,一早再赶回来,黄皮鼠知个屁!一句话,李济,你来不来!”
李济嗫嗫道:“来……”两人一边打闹着,一边猴急猴急地离去了。
顾颉秋实则早已躲得不耐烦,一见他们离开,立即从石后走出,走到那破旧木屋前,轻声叫道:“阿牛哥,阿牛哥……”
久不见人应,便推门而入,那门一触而开,一股药味扑鼻而来,顾颉秋心里奇怪。
只见屋里暗灰灰的一片,一个人影靠墙边呆坐,身前矮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包裹,包裹里是一锭锭白银,少说也有两百多两。
门外的银光照射,映在那人死木一般的脸上,只见他直直盯着那银子,眼睛里却并无一丝贪婪,反而像两个深洞,虚无一物。
顾颉秋莫名心痛,拍拍那人肩膀,道:“阿牛哥……”
那人吓了一跳,霍地站起,待见清是顾颉秋,顿时喜出望外,一把抱住,道:“小颉,怎么是你?!”
顾颉秋被他抱住,触动断骨,忍不住叫了一声,那“阿牛哥”道:“小颉,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劲头使大了?”
顾颉秋道:“阿牛哥,不关你的事,是我打猎时,不小心摔断了几根肋骨。”
“阿牛哥”道:“那伤得重不重,你都这样了,怎么还走这么远路来我这里?”
顾颉秋早想好了托辞,道:“不打紧,我这次来,可能要叨扰你和伯母一段日子了。”
“阿牛哥”道:“小颉,叨扰这话休提,上次你才在这里住几日,就匆匆回山上,我原想寻个空闲,到山上看你,可惜,唉……这回你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住得越久越好,就怕你嫌我这破屋不遮风不挡雨……”
原来这“阿牛哥”大名曾阿牛,是幽海边上的一名渔夫,年仅二十有余,与老母相依为命。
幽海海边,大多捕鱼为生,海产在当地自然不见俏,反而越往内陆越能多卖几个铜板。
曾阿牛自幼艰辛,常常不辞劳苦,挑着出海所得,跋涉数十里路,到落霞山一带离海边最远的城镇玉溪镇上摆卖。
顾颉秋在山里捉到狐狸、野兔之类的,偶尔也会拿到玉溪镇上,换些油盐衣帛之类物件。
有一次,镇上的地痞流氓欺顾颉秋年幼力小,欲抢夺其货物,周边的人皆冷眼旁观,唯有曾阿牛仗义执言,挺身而出,斗得头破血流,两人因而结识。
去年顾颉秋还来曾阿牛家住过几日,所以认得路径。
却说曾阿牛见到顾颉秋,心生欢喜,一扫苦闷,立即给他倒了茶水,抬头看见门外天色,猛的醒悟,问道:“哎呦,刚才只顾发昏,不知已经天黑,小颉,你吃过晚饭没有……你走了这么远路,肯定饿坏了,你在这里等等……”
他不等顾颉秋回答不必了,就已经走出屋外。
贫陋之家,连个灶台也没有,只在木屋前用几块石头搭一个小灶。
曾阿牛手脚麻利地生起灶火,淘米煮饭,又在院子的鸡笼里,捉了一只肥鸡,宰杀清洗,放在锅里烹煮。
顾颉秋见曾阿牛忙里忙外的,对那矮桌上的包裹不理不顾,仿佛那不是两百多两银子,而是一块破抹布。
想起陈豹、李济两人的对话,心里不由一通乱想:“这黄皮鼠和那什么老爷的,可真够歹毒!也不知阿珠姐用什么办法要挟到那什么老爷的,给这么一笔银子阿牛哥,殊不知这样反而害了他……”
又想:“方才那几个家丁就长得牛高马大,凶煞蛮横,只怕他府上打手更多,他们人多势众的,别说我受了伤,就算平日一般生龙活虎,我这个落霞山弱鸡,只怕连一个小小的家丁都打不过……唉,若是我有林大林二一般的身手就好了……”
想到此处,眼前不知怎地又浮现林惜雪拉弓引箭,英姿勃发的身影来。
顾颉秋一想到林惜雪,不知为何,顿时心生懊恼,不自觉狠狠刮了自己一巴,忖道:“难怪她看不起你,一遇到事情就想着依赖别人,别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她肯援手相助,那也是人家的事,与你何关?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顾颉秋呀顾颉秋,难道你忘了老娘临死前说过,凡事莫求人,求人不如求己……你天生九阴绝脉,不能习武,但是你脑子可没有九阴绝脉,不能力取,还不能智取,快想想,快想想……”
“不错,要说打架,我肯定不行,阿牛哥虽有一身蛮力,但猛虎架不住群狼,硬拼肯定不行。
“硬拼不行,那就只能避其锋芒,避而躲之,保存性命,再徐而图后。
“但是躲在哪里去,是要阿牛哥和我一同回落霞山上,还是一同乘船出海,找一个荒岛,躲上一年半截?”
正想到此处,曾阿牛从门外走了进来,原来他在外问起顾颉秋,为何上次忽然离去,久不见回应,便走了进来。
恰好看见顾颉秋刮了自己一巴掌,奇怪道:“小颉,你干嘛打自己?”
顾颉秋讪讪道:“有蚊子,对了,阿牛哥,你问我什么?”
曾阿牛道:“我问你之前明明说好在这里住一个月的,我带你出海捉鱼,为什么才两天不到就急忙忙的回山上去了?”
顾颉秋眉毛一挑,问道:“阿牛哥,你说什么?”
曾阿牛又问了一遍。顾颉秋随口答道:“上次都怪我忘性大,不记得那是村里秋祭比武的日子了。”
心里却想:“难怪刚才一进屋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见到曾大娘。”
原来忘记了秋祭比武的日子是真,但顾颉秋一个外姓人,自然从没有参加过,顾颉秋匆匆离去,实则乃是曾阿牛的老娘的缘故,。
曾阿娘虽只是一个矮小的老太婆,手无缚鸡之力,但她那张嘴巴,堪比绝世高手,里面似乎藏了无数暗器利刃,一经发射,中者立亡。
原来落霞虽离幽海不远,顾颉秋却从未到过海边,曾阿牛听他说起此事,语气颇为遗憾,便邀请他到家里住上一头半月,一同出海打鱼,领略海上风光。
顾颉秋乐得其所,连途跋涉,但刚进屋门,连杯茶水都还没喝,曾大娘听曾阿牛说领了个朋友,要在家里住几天,便立刻炸毛,当面直斥曾阿牛。
说什么“世途险恶,你心直老实,容易轻信他人,只怕有得苦受”,说什么“你一贫如洗,三餐尚且难求,还有气力结交朋友”诸如此类的话。
曾阿牛只憨憨一笑,不以为忤,顾颉秋之前也曾他说过他家中尚有一老娘,嘴巴虽然厉害,心子却软,要有所准备,但也没料到是这种阵仗呀。
年轻人好吃贪饮,第二天两人在隔壁渔村的小酒肆里打了一壶小酒,杀鸡喝酒。
曾大娘吃了鸡腿,嘴上的鸡油还没有抹掉,又开始说:“这只鸡我可养了好久,小颉你可记得阿牛哥对你的好,以后要好好报答……”
一边又对曾阿牛说道:“这壶可值不少钱吧,阿牛你出海打多几趟鱼,才能买得几两酒?有这个闲钱,还不如贮起来,娶个媳妇,你也老大不小了!”
顾颉秋在一旁听着,好不尴尬,没住上两天,便留了张纸条匆匆回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