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顾颉秋忽然醒悟为何进屋以来,就说不出哪里觉得奇怪。
原来一直没见到曾阿牛那满嘴尖刀子的老娘。
又想起进门时,闻到一股药味,想起那李济的话,曾大娘明明身子硬朗的很,怎会忽然病重,不由问道:“阿牛哥,怎么没有见到大娘?”
曾阿牛一拍脑袋,道:“哎呦,小颉,你瞧我高兴得,都忘了还没有喂阿娘喝药呢,你等等……”
说着便掀开帘布,走进内屋。
曾阿牛这间木屋,分为内外两间。
外头摆放着一张破木床、两张破椅、一张矮桌,墙上挂着杂七杂八的破物件。
曾阿牛平日就住在外头,里头是曾大娘的卧室,要小上许多。
顾颉秋曾经打笑过曾阿牛,说他若是要和阿珠姐成婚,两人在外头胡天胡地,里头住着个老母,那可不成样子。
顾颉秋在这里住了两天,没有进过内屋,见曾阿牛掀起帘布,不经意地往里一瞥。
只见里面一灯如豆,蚊帐纱里躺着一人,床边放着一张凳子,凳子上有一个瓷碗,想来盛放着汤药所用。
这副景象,实在有几分心酸,上次来这里时,曾大娘虽然年纪颇大,但精神矍铄,一个小老太婆,攀树如履平地,两眼冒着精光,怎么说病倒就病倒。
唏嘘之余,又不禁想:“方才想着如何和阿牛哥逃命时,怎么忘了曾大娘?曾大娘病成这样,怎经得起奔波劳累?”
这样一来,回落霞山,或者出海躲避,都不可行了,这可怎么办?!
原来方才,他听到陈豹李济两人的对话,知道这些人想要杀掉曾阿牛时,就一直在想着如何帮他逃脱。
想着可以出海在荒岛上躲上一年半载,或者带他回落霞上避难什么的。
但此刻却想起,自己倒忘了曾阿牛还有个老娘,自己和曾阿牛年轻力壮的,不畏奔波跋涉,但是大娘却……
一时又想到,不知那李济、陈豹会不会去而复返,在外监视,要真是逃命,便只有趁着这当儿了。
正在此时,只听内屋一把尖细沙哑的声音骂道:“阿牛,你是不是想我死,这么久才回来,药都凉透了!”
一人道:“娘,我是一时糊涂,忘记给你喂药,药水凉了,我拿去温热。”
却听当啷一声,瓷碗落地。先前那尖细声音凄厉叫道:“温热来作甚,你不是怨我发病,把你拖累,银子全花光了,害你娶不成阿珠,你让我死了算了!”
顾颉秋闻言心想:“这两人虽是母子,可脾性也相差太远了,幸亏阿牛哥性格不像曾大娘。”
只听曾阿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惶声道:“娘,天地良心呀,你生我养我,阿牛万死莫报,怎会有一丝怨念,若娘亲你能够病情好转,我就算死了也心甘呀!”
曾大娘道:“你说得倒好听,如果不是想我死,那外面那人是谁,不是你找来,今晚要把我埋了的吗?”
顾颉秋听闻此言,大吃一惊,忖道:“这老太婆病糊涂了,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急忙入内,道:“曾大娘,你可千万不要冤枉阿牛哥,是我,之前曾在你这里住过两天的小颉,我要出门远行,是来向阿牛哥辞行的!”
内屋里昏昏沉沉的,只见曾阿牛双膝跪倒在床前,浑身微颤。
床上躺着那人,盖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头颅在外,不是曾大娘是谁?
奇怪的是,她脸上面目全非,显是腐烂许久,一双圆目怒睁,眼里满是愤懑不甘,额头右上角有一个杯子大小的伤口,血肉绽烂……
顾颉秋下意识嗅了嗅空气中味道,果然药味之中还有一股臭味,方才还以为是咸鱼味,不由悚然一惊:“难道曾大娘……那刚才说话的人是谁?”
忽然屋外传来推门声音,一人轻叫道:“阿牛,阿牛……”
声音清脆婉转,是个女子。
顾颉秋被那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一人掀开帘子,如旋风一般卷入。
那人急声道:“阿牛,你快醒醒,大娘已经不在了,你再这样,她也活不过来了!”
她说得又快又急,气都喘不过了。
来人浑身湿透,显得身材玲珑,头发上还滴着水。只见她神色焦急,似乎被什么追赶一般,惶惶兮如林中被围猎的麋鹿。
她看了一眼顾颉秋,凤眼轻挑,却没有说什么。
曾阿牛听到女子的声音,扭头看着声音来处,露出满脸喜色:“阿珠……”但听到她后面那句话,脸上遽变,道:“你说什么!”
女子径直走到曾阿牛身边,半跪下来,沉声道:“阿牛,你……人死不能复生,曾大娘……”
她一边温柔地说着,一边把手里的一个包裹塞到曾阿牛怀里,道:“那廖昆不会放过你的,你快带上银两逃命去!”
原来来者正是曾阿牛的青梅竹马陈玉珠。
曾阿牛听到她的话,忽然满脸怒容,一把推开,大声道:“我阿娘没死,我不许你咒她!”
陈玉珠一下被退得往后跌在地上,咽声道:“阿牛,我知道你孝顺,可是大娘真的……”
曾阿牛怒道:“阿珠,你不喜欢我阿娘,亦不至于咒她死,阿娘只是病了,过几天就会好的,她不会抛弃我的……”
说着,好像想起什么的,怒目一指,道:“你来这里干嘛?!你不是要嫁给那廖昆吗?!”
顾颉秋心中一动,只听曾阿牛接着骂道:“我知道这银两是你求那廖昆给我的。拿走你的臭钱,我阿娘说,就算她病死,也不要用你的钱医病!”
说着把那包裹往她身边一丢。
那包裹原是陈玉珠进屋时,看见摆在矮桌上,急急忙忙拿了进来,并没有包裹好。
曾阿牛用力一摔,全部散在地上,发着冷光。
其中一块碎银摔在地上,反弹撞在陈玉珠脸上。陈玉珠吃痛,哎呦一声。
曾阿牛心痛道:“阿珠……”想要伸出双手,立刻又收住。
陈玉珠捂着脸颊,脸上怒火、哀怨兼而有之,大声道:“阿牛,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不清楚?”
曾阿牛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阿珠……”
两人一时沉默。顷刻陈玉珠脸上忽然留下两行清泪,满腔委屈道:“阿牛,你是人家儿子,我也是人家女儿,只准你有孝心,我就不用为家人的性命着想?!
“阿牛,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以为我好过……”
顾颉秋见陈玉珠虽然皮肤略显黝黑,但脸上泪水被昏暗灯光折射,竟然有一种艳丽、不可方物的感觉。
再看她捂住脸,被曾阿牛推得侧躺在地上,手脚修长,身上衣裳湿透,隐约可见身段浑圆,不由脸上一热,暗骂:“顾颉秋,你在想些什么?!”
陈玉珠抹去泪水,深深地看了一眼曾阿牛,站起身来,默默把那银两从地面捡拾起来包好,又塞到他手里。
用极温柔的语气道:“阿牛哥你拿着这笔钱,走得远远的,买屋、买田,娶一个好妻子,好好过完这辈子……”
曾阿牛痴痴呆住,望着陈玉珠不知所措。
陈玉珠忽然回过头来,看了顾颉秋一眼道:“我常听阿牛说你是他的好兄弟,难道你也还分不清当前形势?”
顾颉秋不想被她看轻,道:“自然知道。”
陈玉珠道:“那你为什么不劝劝他?”
其实从顾颉秋听到那陈豹、李济对话,他一直想着如何劝说曾阿牛赶紧逃命,只不过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为何,陈玉珠这样问他,反而让他一阵莫名生气,道:“我劝不劝,又与你何关?!”
陈玉珠脸色一寒,道:“你明不明白,这钱是我以死相逼,好不容易从廖昆手里得来。”
顾颉秋自然明白,其实这话是对曾阿牛说的。
果然只听陈玉珠接着说:“廖昆虽然当着我的面发下毒誓,一定会把这钱交到阿牛手里,但……这是我最后能够为阿牛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