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公司安排乐隆出差,不是特别紧急的话,往往是在星期一,并且总是告诉他,星期一的下午就得去用户那里。乐隆估计,华总和金经理考虑的是,假如星期天就去出差,等着星期一一早跟用户见面,就要多一天的住宿费和补助。假如推到星期二或以后,就有可能干不完活,要跨一个周末,因为用户一般是不会周末加班的,这样就得多三天的住宿费和补助。因此,乐隆总是习惯于周一一早出差,周四晚上或者周五回来。他也乐于这样,周一一早,他可以打个车先把儿子送到学校,再去机场或者火车站,这样,送儿子上学的出租车费用就可以包含在出差的费用里了。儿子周五下午三点半放学,一般都是刘惠中去接,有时打车回家,有时也坐公交车再倒一次小区的班车回家,毕竟不像周一早晨上学那么赶时间。乐隆假如周五出差回来,他会尽可能地把时间安排好去接儿子,然后一起打个车回家,这样打车的费用也可算到出差费用里。或者,即使是刘惠中去接儿子,只要时间差不多,他也会告诉刘惠中,让她打车回家,告诉她出租车票可以报销。
乐隆很庆幸当时给儿子报的是住宿班。儿子刚入学的时候,从他们租的房子到学校倒是有一趟公交车,坐六站就到了学校校门口。可是公交车很拥挤,每周一的早晨坐一次还是可以忍受,要是走读,天天坐公交车去上学,估计刘惠中和儿子都会受不了。后来,过了一个多月,他们搬到新买的房子里,就没有公交车直达学校了,必须坐小区的班车先到地铁口,再坐一趟公交车。所以他们一般都选择打车,要不然早晨时间来不及。要是走读,天天这么打车,麻烦不说,费用也受不了。
新买的房子是很不错的,全装修房,客厅、卧室都是木地板,厨房、卫生间的瓷砖贴得好好的,热水器、煤气灶、抽油烟机都是装好的,两个卧室还各自送装了一台“SHARP”变频空调。交房后,乐隆去买了个大床,将出租屋里的东西搬了过去,就住上了新房子。华阳市部队的房子,他岳父母住了一段时间,后来也住不下去了,因为部队营房科的人不断地催着他们搬走。岳父母帮他们打好包,叫了一辆卡车,把东西都拉到了上海。他们结婚时买的电器,冰箱、彩电、洗衣机,用了快十年了,竟然还能用。
平时只有他和刘惠中在家,没什么事,可是到了周末,家里就忙了。儿子一个星期换下来的衣服,刘惠中得赶紧洗出来,到下周一再带过去。儿子在学校食堂吃得不好,这一年来瘦了不少。刘惠中得买菜做好吃的,让儿子补一补。而乐隆的主要任务是辅导儿子学习。令他烦恼的是,儿子的成绩太差了,上个学期期末考试,儿子的总分是倒数第二名。乐隆想着,自己小时候成绩那么好,儿子的成绩却这么差,真是奇怪了。
刚开始的时候,乐隆并不觉得儿子的成绩有多差。老师布置的周末作业并不多,乐隆估计,老师也是觉得小孩在学校上了一周的课,周末应该在家好好休息休息。乐隆按照老师的要求,让儿子默写单词、背诵课文和诗词,觉得儿子虽然有时候有些卡壳,但整体还是不错的。有一次,他写了一句评语,“有进步”。谁知等到周五儿子从学校回来,他看到老师用红笔写的,“这算什么?你们对孩子要求太松了!他在全班算成绩最差的!”
有一次开家长会,班主任(一个矮矮瘦瘦,三十多岁的上海女子)私下里对他说:“你看你儿子的成绩,除了比班上那个智力有点问题的孩子好些外,就是全班最差的了。我知道你们忙,但是周末的时候还是一定要抽出时间来辅导辅导。”
乐隆当时觉得,孩子不是主要还是在学校上课吗?只有周末两天在家,成绩不好怎么能怪家长呢?他于是对班主任说道:“孩子主要还是在学校,要靠老师教吧?”
班主任听了,很不服气,说道:“老师教的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有的孩子成绩就那么好呢?”
乐隆听了,知道老师说的意思还是主要是周末家长辅导得不同,他于是反驳道:“智力也有高低呀。”
班主任听了,就笑了,说道:“你可不能说你家孩子智力有问题呀。”
乐隆听了,哑口无言。
儿子写的字实在太差,每个字都蜷缩成一堆,像蚂蚁一样。乐隆怪他不认真,有一次,他一生气把儿子写的作文撕掉了,让他重写。儿子委屈着,哭着,重写着。刘惠中不乐意了,责怪乐隆没有教好,写字应该是方法不对,使的劲很大却没有把字写开。
有时候,他们还讨论,为什么儿子的成绩会这么差。乐隆说:“估计是因为没有好好上幼儿园的原因。他们这边的孩子,上幼儿园认得好多字,背得好多古诗词,会好多英语单词和对话,数学的加减乘除也学了不少。无忧虽然拼积木拼得快,当时被录取了,但基础比人家差了很多。被录取的孩子都不笨,你的基础又比人家差,自然是比不过人家的。”
刘惠中基本同意这种说法,但是又觉得,假如真的是这样,那么通过努力是能够弥补的,所以要么是不够努力,要么是天生资质有问题了。
儿子却在旁边说:“爸爸聪明,是个大学生,可是妈妈不聪明,只是个中专生,遗传主要是遗传的妈妈的,你让我能聪明到哪里去?再说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刘惠中听了,既不服气,又很生气,但又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说。等儿子不在旁边的时候,她就开始责怪乐隆:“肯定是当时意外怀孕的时候没注意,你抽烟喝酒样样来,我营养又跟不上,才造成这样的情况。”
乐隆听了,也没办法说她,只好憋在心里生闷气。
平时的晚上,乐隆爱看东方卫视的一档节目,《今天谁会赢》,陈晓蓉主持的。他还发送过短信,猜过幸运号码,可惜没有中过奖。他觉得,题目不是很难,自己要是能去参加就好了,一是能见到陈晓蓉,二是,没准还能得到奖金呢。他有一次坐动车去南京出差,见到过陈晓蓉,她坐在最后面一排,靠走廊。她坐的两个人的座位,另一个座位却是空着的,乐隆估计,这个座位是她特意买的,并且买了两个人的位子,省得跟别人坐一起。他的座位也靠走廊,在她的另一边,中间隔了两排座位。他往后扭头,就能清楚地看到她,看到她端正的五官、粉白的面容。他有时偷偷地扭头看她,却不敢明目张胆地注视她,他感觉得到,有时候她会朝他这边看一眼,很警惕的样子,估计是注意到了他。她一路上不断地打电话、接电话,讨论的都是节目的事情。他一直仔细地听着。车到站的时候,车厢里的人都急急忙忙下车,陈晓蓉却不着急,等车厢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他假装睡着了,等陈晓蓉走在前面,他才起身默默地跟随着,他后面再也没有其他人了。他不敢靠她太近,在她身后,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她穿得很朴素,上身是白色的衬衣,下身是不太紧身的牛仔裤,显得身材修长。他默默地跟随着她,眼见她出了站,被一个年轻的瘦小的女孩,乐隆估计是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接走了。
从那次见到陈晓蓉后,他就更爱看《今天谁会赢》这档节目了,似乎是因为在生活中见到过她,所以更爱看电视里的她。加之节目的规则,一等奖是总分乘以一百,比如总分是两百分,奖金就是两万元,这个对他充满了吸引力。这笔奖金,都差不多够一年打工存下的钱了!以目前的状况,他打工挣的钱,除掉每个月的住房贷款,除掉生活费,已经所剩无几了。他想,现在正是要想尽办法挣钱的时候。不过,必须得一等奖才行,也就是说,每个晚上一同参加节目的六个人,你的总分必须比其他人都高才行,哪怕是一百分,也能得到一万元的奖金。而假如你是第二名,哪怕有两百分,只乘以十,奖金只有两千元。第三名就更少了,比如也是两百分,奖金却只有两百元。其他三人就没有奖金了。他感觉,总共只有六个人,得第一名是完全有可能的。不确定的就是换分环节,你自己得分再高,也有可能被别人换走,可是,也存在这样的机会,你可以把最高分换过来,这就需要察言观色了,看看谁答题答得好,你就做好打算去换他的分。
报名的方式很简单,你发送短信过去,就会回一个问题,都是选择题,A、B、C、D选一个,把答案发送过去,对了就继续回一个问题,错了就结束。你如果连续回答正确的问题多,被选上的可能性就大。乐隆试了几次,有的题因为没有把握,胡乱猜的,没做几道就结束了。他后来想到,我何不用“谷歌”来搜索答案?这样,他最多的一次做对了二十多道题。
过了两天,东方卫视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通知他去面试。面试的日子是周六,工作上是不耽误,可是耽误给儿子辅导功课。刘惠中说他,是迷上陈晓蓉了。他解释说,没准能挣一笔奖金呢。刘惠中听了,觉得挣钱也是很要紧的,就信了。他去面试的时候,见到很多人在那里排队,等着到工作人员面前,回答他们提的问题。等轮到他时,他有些紧张,而工作人员只是简单地问了他,多大年纪,从事什么工作,喜不喜欢上海。临了,工作人员对他说,你过了,到时候会通知你录节目的时间,回去等通知吧,到时候要穿一件纯色的衬衣,不要穿带条纹的或者格子的,到时候要表现自然一点,不要太紧张。
儿子放了暑假后,上海的天气一天一天变得闷热难当。过两天,乐隆要跟华总、金经理一起去加拿大的三河市参加厂家的年会和代理商大会。他听说现在三河市正是气候宜人的季节,自然很是高兴。他比较担心的是,万一这次出差期间东方卫视通知他录节目,就没办法参加了。
上海没有直达三河市的航班,中途必须从温哥华或者多伦多转机。他们买的票,去的时候是从温哥华转机到三河市,回来的时候,从三河市到多伦多,再到香港,再到上海。这是Kacey跟航空售票代理讨论了很长时间才讨论出来的结果,说是这样不仅省钱,航班时间的衔接也正好合适。
出发去加拿大的这天,乐隆和华总、金经理打车在浦东机场一号航站楼的国际出发下车,进入大厅,打印机票、排队托运行李、换登机牌,都很顺利。换登机牌的时候,金经理和华总要求工作人员将他们的位子安排在一起。乐隆想,他们是为了方便讨论公司业务上的一些事情。乐隆要了一个靠窗口的位子,他总是喜欢“Window Seat”,这样可以看窗外的景色。他们进入出入境大厅,大厅里到处贴着“禁止喧哗”、“禁止拍照”的告示。在一个“申报填表处”,很多人围在那里填表,乐隆问金经理:“我们要不要填表?”
金经理说:“不需要,那是外国人填的。”
可是乐隆分明看到很多中国人在那里填表,他没再去问金经理,自己寻思着估计那些人都是外籍华人吧。
由于排着不同的队列,乐隆和华总、金经理分开了。
过安检的时候,他没觉得什么,心里还在为自己第一次出国而兴奋。他将护照和登机牌递过去,注意到有玻璃护罩的安检柜台里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女子,运动头、圆脸、五官端正,肩上的徽标映衬出一种英武之气,可惜眼角露出的鱼尾纹暴露了她的年龄。他本没在意,可是忽然看到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他左思右想,觉得应该没有啊。随后,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眼珠一动不动,令他的内心产生一阵慌乱。
“你的枫叶卡呢?”安检员终于问道。
枫叶卡?枫叶卡是什么东西?我怎么没有?乐隆像是犯了什么错误一样,内心更加慌乱。是不是刚才见人家填的表?可是金经理说不用填的啊,再说,那应该叫申报表吧,肯定不是枫叶卡吧。
“枫叶卡?”乐隆问道,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是啊。”安检员平静地说道。
“我没有枫叶卡。”乐隆无奈地说道,仿佛是自己犯了大错一样。不会就这样不让我去了吧?他想着,实在不让去,就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安检员低下头,看了看护照,看了看登机牌,显得从容不迫地在护照上盖了个章,然后将护照和登机牌递过来,眼睛始终没再看他。乐隆接过护照和登机牌,像是获得了特赦似的说了声“谢谢”,便往里走。
金经理和华总已经在过了安检的门口等他了。他走到他们旁边,说道:“刚才过安检的时候好奇怪,她找我要枫叶卡,我哪有什么枫叶卡?”
“枫叶卡?”金经理也显得很惊讶,“不可能啊!枫叶卡应该类似于永久居留证。”
“安检的人没问你要?”乐隆问道。
“没有啊,怎么可能!”金经理说道。他转而笑了,又说道:“估计是她把你当成非法潜逃的了。”
“我?我像非法潜逃的?”乐隆惊讶地问道。
“这个从相貌上谁也看不出来。”金经理说道。
是啊,乐隆想,犯罪分子从相貌上确实看不出来,特别是经济犯罪,一个个看上去不都是道貌岸然的?她那么使劲盯着我,也许就是想在我的面部表情里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吧。他记起来,有一次跟刘惠中一起带着儿子从她父母家回部队的路上,坐大巴从矿务局到晋源市赶火车,大巴被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拦住了,一个武警走进大巴,将所有的人扫视了一遍后,独独让乐隆掏证件。他掏出来军官证,递给武警。武警将证件上的照片和他本人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比对了很久,才把证件还给他。他估计是因为自己出门的时候没有刮胡子才引起了武警的注意。可是刘惠中笑话他说,这么一车人,唯独检查你,你是有多像犯罪分子啊。
“这个也正常。”刚才在一旁忙着打电话的华总说道,“他只是随便问一句,他怎么会知道你不是在加拿大工作呢?”
“可是,我的护照是崭新的,也只有这一次签证,应该能看出来不是经常出国的啊。”乐隆说道。
“也许是她看上你了。”金经理笑着说道。
“是个女的?很漂亮吗?你应该找她要个联系方式。”华总也笑着说道。
“要联系方式?”乐隆也笑着说道,“我哪敢啊,我当时还以为出了什么问题呢。”
“她就是见你没出过国逗逗你。”华总哈哈笑着说道。
金经理也哈哈大笑起来。
开始登机的时候,他们并不着急,没有立即去排队,而是等到走得差不多了,才从从容容地走过去,递给工作人员登机牌。乐隆的位子靠机舱尾部,他走过去的时候,发现整排三张位子都是空着的,而身后又没见其他人过来,心想没准就自己一个人坐呢。他往行李架上放手提包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瘦瘦的、看上去有七十多岁的老先生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满面笑容地对他说:“请问您是这个位子吗?”
乐隆见了,觉得老先生很和善,于是微笑着对他说:“是啊。您是坐在最后一排?”
他以为老先生只是想跟他搭搭讪,毕竟要一起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所以并没有明确说自己的是靠窗口的位子,反正是这一排就对了,何必说那么详细呢?
老先生说:“我是最后一排,也是靠过道的位子。我夫人是您旁边的中间这个位子。我能跟您换换吗?我们好坐在一起。”
乐隆觉得,两位老人要求坐在一起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们换登机牌的时候,肯定是没有连在一起的位子了,所以打算上了飞机后跟别人换的。可是,老先生的是靠过道的位子,而我的是靠窗的位子,老先生为什么会说‘也是’?要换成一个靠过道的位子,他的内心是不愿意的。也许老先生知道他会不愿意,所以才这么说的,只是想试一试看年轻人能不能谦让一些。还有,老太太的位子是在他这一排的中间,为什么不先坐下,而坐到后面去呢?乐隆觉得有些奇怪。也许,人家也估计可能坐不满,要是不能换,就一起坐在最后一排得了。“可是,我的位子是靠窗口的呀。”乐隆这样想着,几乎要对老先生说出来。但他转念一想,这样的话,人家会不会觉得他不愿意换呢?再说,人家没准看中了这排座位没有别人,就他们老两口坐着,肯定会很舒服的。
“可以可以。”乐隆虽然心里不情愿,但是口头上显得很乐意地对老先生说道。
“那太感谢您了!”老先生说罢,牵着老太太一起坐到乐隆这一排的位子上。老太太坐在中间,老先生坐在靠过道的位子。乐隆走到后面去,坐在靠过道的位子,他想着,老先生和老太太两个人坐三个人的位子,又在一起,自然很满意,只是老先生为什么不坐到靠窗户的位子去呢?那样岂不是更舒服?也许老先生觉得反正不会再上来人了,那三个位子都是他们的,先坐靠过道的,到时候再坐靠窗户的吧。而他自己,只能将就着坐在这个靠过道的位子,看不到窗外的景色,将要百无聊赖地经过这十几个小时,并且因为是最后一排,靠背没法放下去,一直这么坐着会很难受。算了,既然老人家求上你了,总不能不答应吧,多听听音乐、多休息休息就过去了。
这时上来两个外国人,一男一女,满头大汗的、急匆匆的样子。男的很肥胖,女的却很瘦小。男的走到老先生旁边,一脸惊讶,对老先生说,这是他的位子。
“啊?这是你的位子?对不起!”老先生用蹩脚的英语说着,语气显得十分惊恐。他腾地站起来,将身子移到过道里,给外国人让出位子,转身怒气冲冲地对乐隆说:“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是你的位子吗?”
乐隆见老先生恼怒,觉得委屈,对他说道:“我的位子是靠窗户的,您坐靠窗户的位子不就好了?”
“靠窗户的?你怎么不早说?”老先生更加气愤了,“你这人,太不像话了!”
“我是一番好意啊,靠窗户的位子不是更好吗?”
“靠窗户的更好?你这人太不老实了,做人就是要讲诚信知道吗?”
老太太也站了起来,对老先生说道:“算了算了,也许人家真的不知道,以为靠窗户的位子好呢。”
“怎么可能?谁不知道睡觉的时候靠窗户的位子会很吵?他这人就是不诚实,想着七换八换给自己换个好位子。”
“不是我要求换的好吗?”乐隆生气地说道,“我还坐我的位子就是了。”
“做人最起码的就是要诚实!”老先生不依不饶地说道。
乐隆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两个外国人在旁边看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先生转而低声下气地、用蹩脚的英语跟两个外国人商量着,最终的结果是,老太太的位子跟外国女人换了,老先生和老太太还坐回最后面一排的位子。
乐隆一直看着窗外,看着飞机起飞。他在心里怨恨着那个老先生,心想,这个老家伙,在国外生活了很多年了吧?经过这么多年,学会了一个美德叫“诚实”,却丢掉了另外一个美德叫“同情心”。他后来又想,也怪自己,太想当然了,没有坐过长途飞机,并不知道在长时间的睡觉休息的时候靠窗户的位子是会很吵的。他看着窗外的层层白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旁边的外国人都呼呼睡着了,他却睡不着,第一次出国,有一种兴奋劲。平时坐飞机,都没有超过过三个小时,而这一次,要坐十几个小时,到了温哥华还要再转机,乐隆觉得这次能坐个够。可是坐了两个多小时后,他又觉得无聊了,也有些累了。期间他听了近一个小时的谭咏麟的歌曲,还是不错的,可是mp3没电了,再说一直是那八首歌,也有些听腻了。他本想从放在行李架里的包里拿出电脑来,可是又嫌太麻烦,还得打扰两个外国人。他想想还要坐那么长的时间,觉得实在是太无聊了,也太累了。以前,他羡慕那些出国留学、定居的同学,可是只坐了这一会飞机,他就转而开始同情他们了。他通过电子邮件跟吴辉联系过,吴辉在多伦多定居,还邀请他去玩呢。他估计,这次回来虽然从多伦多转机,肯定是没机会去找吴辉了。
空姐送餐食的时候,乐隆身边的两个外国人都醒来了。坐在乐隆身边的外国女人接过一盒餐食,递给他。他接过来,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外国女人用中文说了句“不客气”,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她的皮肤很粗糙,说话却细声细气。
“你去加拿大是去旅游还是去公务?”外国女人用英语问乐隆道。
“公务。”乐隆用英语回答,然后问她道:“你呢?”
“我们在上海参加个会议,会议结束了回去了。”外国女人说道。
“那在上海玩了吗?觉得上海怎么样?”乐隆问道。
“玩了!我们去了外滩、南京路,还有新天地。上海很繁华,很多好吃的,就是人太多了。”
“是啊是啊。不过听说温哥华也很繁华啊。”
“我们是在蒙特利尔,要在温哥华转机。蒙特利尔城市就小多了,比上海不繁华多了。”
乐隆看索尔·贝娄的小说知道的蒙特利尔,还知道蒙特利尔有一所大学叫McGill大学。他对外国女人提起这个,外国女人两眼放光,惊喜地说道:“你还知道McGill大学?我们就是McGill大学的老师!”
“当然知道,McGill大学非常有名。”乐隆高兴地说道。
外国女人由衷地笑了。她问道:“那你是到哪里?”
“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三河市。”乐隆回答道。
“三河市?离蒙特利尔很近啊,你们可以去蒙特利尔玩。”外国女人说道,“我把我的手机号给你,你们需要帮助的话,可以打我的电话。周末的话,我可以开车带你们在蒙特利尔兜一圈。”
她找她的同伴要了支笔,从座位前面的口袋里找出来一张纸,将电话号码写下来递给乐隆。乐隆连忙道了谢,将纸条揣好。他想着,外国人真热情,不过,假如真的去蒙特利尔玩,估计也不至于打她的电话,那样太麻烦别人了。
空姐推着饮料车过来,乐隆说要一杯咖啡。外国女人听了,连忙阻止他,说道:“不不不,最好不要喝咖啡,还要坐很长时间,喝了咖啡兴奋,时间很难过去。不如喝红酒,喝得晕乎乎的,正好睡觉。”
坐在过道边的座位上的老外侧过身来,笑着对乐隆说:“当然,应该喝红酒。”
于是乐隆改要了红酒。
空姐问:“你们都要红酒?”
三个人都兴致勃勃,点头说要红酒。空姐给了他们每人一小瓶红酒。他们边吃着餐食,边喝着红酒,还时不时地碰着杯。一小瓶红酒下去后,乐隆果然感到头晕乎乎的、飘乎乎的,很是惬意,不久就睡着了。
乐隆和金经理、华总到了温哥华,下了飞机后,需要自己将行李提取出来,进行申报、入关,然后再转运到三河市。在等候转机的间隔时间里,乐隆到候机厅外面抽烟,看到蔚蓝的天空,朵朵白云浮在天空中,感觉温哥华的天空比上海的是要蓝得多。
他们转机到了三河市,取了行李,便往外走去。一个戴眼镜的、下巴尖瘦的华人举着一张A4打印纸,上面用大字体打印着华总的名字,在出口处等着。华总跟他打了招呼。他说Mark这几天都忙着开会,让他来接他们,并且这些天都是他来安排接待。他自我介绍说叫肖晓东,是公司开发部的。乐隆听到“肖晓东”的名字,知道自己曾经跟他通过电子邮件,问过他技术问题。他当时看到邮件的名字是“Xiaodong Xiao”,就知道一定是个中国人,并且很是羡慕,羡慕他能够在加拿大的软件公司工作。
他们住的宾馆离公司有一定的距离,肖晓东早晨会接他们一起到公司去。前三天,公司开大会,CEO是个光头,介绍公司的情况和发展战略;公司的销售总监介绍了全球的销售情况;Mark也上台介绍了亚太区的销售情况;产品部的一个女的,粉红的脸、个子高高的,介绍了新产品的情况;市场部的一个女的,远看像个瓷娃娃,介绍了产品宣传方面的情况。最后是发奖,肖晓东获得了公司的特别贡献奖,奖金是五千加元。大家都向他表示祝贺。
晚上开酒会,肖晓东跟乐隆他们坐在一起。公司的人都在那边嘻嘻哈哈地疯玩,有人说着笑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光头CEO搂着瓷娃娃跳舞,做着各种亲昵的动作;很多人,包括Mark都在欢快地扭动着臀部。可是在乐隆他们这边就显得特别安静,特别不合时宜。
肖晓东跟乐隆他们逐一碰了碰杯,说道:“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很尴尬。”
华总说:“不会吧?你在这边很多年了吧?”
“我大学毕业后在加拿大上研究生、上博士,然后在这家公司工作,算来出国已经快二十年了。平时上班一点问题都没有,就是这种场合,没办法适应。他们说的一些笑话,我能听懂什么意思,可是一点也不觉得可笑,有时候只能尴尬地陪着一起笑笑。”肖晓东说道。
“是文化不同吧?”金经理说道。
“是啊,你说得对,是文化不同。”肖晓东说道。
乐隆没想到,一个在国外读了硕士和博士,生活了快二十年的中国人竟然还是没法融入国外的社会,这样的话,是不是会感到活得很孤独呢?吴辉移民到多伦多后,并没有听他说过继续读了硕士和博士,那又怎么能够融入当地的社会呢?
“那Mark呢?我看他玩得挺开心的。”乐隆问道。
肖晓东说道:“他不同,他从小是在加拿大长大的。”
“香蕉人。”华总说道。
“但是至少,你在这里工资很高,工作也稳定啊。”金经理说道。
肖晓东说:“这倒是的,要是一点优点都没有,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华总说道:“环境好、空气好、人不多、压力小。在国内的很多苦逼的打工族,特别羡慕你们。”
金经理立即接过话头说道:“是啊,我们特别羡慕你们。”
“是啊是啊。”乐隆也附和着说道。
华总意识到说错了什么,但不再解释,只是摇头笑了笑。
“说压力小,看是哪方面的。”肖晓东说道,“工作压力是小,可是思想压力却不小。比如今天这样的场合。”
“像今天这样的,毕竟一年只有一回啊。”乐隆说道。
“这样的形式只有一回,但是平时在生活上的沟通也是一样的。你融不到他们里面去,你就只能突兀地杵在那里。不知道你们理不理解我的意思。”肖晓东说道。
大家都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肖晓东继续说道:“有时候我也想回国做点事,哪怕是临时的,毕竟国内还有父母和兄弟姐妹。”
“去国内的大学做应聘教授应该是可以的吧?”华总问道。
肖晓东点了点头,说道:“是有这样的机会,可是我这边要是完全放弃就会舍不得了。”
“有机会的话公司派过去做些项目就最好了。”金经理说道。
肖晓东两眼放光,说道:“这倒是可行,这倒是最现实的。这得仰仗你们了,你们在国内揽一些复杂点的、有技术难度的项目,这样公司派工程师去服务就顺理成章了。”
“好!我们朝这方面努力!”华总说道。
肖晓东举起酒杯,跟大家干杯,说道:“那太好了!希望我们有这样的合作机会。今天很感谢你们,感谢你们陪我度过这个晚上,使我不至于尴尬。”
“哪里哪里。”金经理说道,“我们得感谢你的热情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