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村并没有莲花,反而竹子比较多。
莲花村有世上最高大最美丽品种最繁多的竹子。
依山傍水平静而淳朴的村庄,浸沁在山泉与溪流中的沃土,像是天生只适合生长各种各样的竹子。南来北往的商客路经这里用他们自己的商品换来莲花村的竹子,然后再用八匹马拉的大车把这些异地特产运往四面八方,渐渐地,莲花村因盛产竹子而小有名气。有一种生长在山坡绿荫下的很小的竹子美丽绝伦,经过精心雕饰后说它比世上最完美的珊瑚树还美十倍都不嫌夸张,一些王宫大臣、商贾巨豪不远跋涉千里正是为此而来。
莲花村的竹子不知不觉便成了莲花村人的骄傲。
一些平日里看万般事物都不顺眼的村民便有了抱怨:“我们的祖先当初给这村子取名时不叫莲花村,叫竹子村该多好啊?我们这里有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的竹子,品种多得让人眼花缭乱,而莲花却连个影子都没有——不过现在改名还来得及,叫竹子村就挺好。”
村里一位饱读诗书的智者出来说话了:“若是当年祖先给村子取名叫竹子村,那么,大家现在所看到的也许就不是如今这遍野葱翠的绿竹了。”智者的话极为占理,万事总在冥冥之中注定好了,非始料所能及,给村子改名的事,再也没有人提起。
莲花村一天一天繁华壮大,渐渐地,已不像是一个村子,而是一座小镇、一座小城——一个与世若离若合的天地,一代接一代地繁衍下来,神话般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
暮色四合。
疯婆子跪在家门口的坟墓前。
茅屋搭在大道边,坟墓挖在茅屋前。
像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接着一声骏马长长的嘶鸣打破了莲花村天黑前的宁静。
嘶鸣声刚响起一人一马便风风火火的闯入了疯婆子的视线里。
纯白骏马人立而起,马上人下马。
“黑相子前辈!”
疯婆子呆板的脸上的肌肉迅速地抽搐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所以,都快要被自己遗忘了的自己的名字忽然被一个陌生人从口中叫出时感觉是那么地新鲜又好笑。
她缓慢地移动着脚步转过身——
路口柿子树下迎风伫立着一个青衣如瀑的青年人,那张苍白的类似病容的脸本不该出现在他这个年龄段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你……找我。”她试探着问。
云叶点点头,说:“向前辈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谁?”
“神医高山。”
“他……”黑相子有些诡异地笑了起来,“你凭什么要我告诉你?”
“这个……”云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是丁辛柳叫你来的?”过了片刻,黑相子问道。
“是的。”云叶点点头。
“呵……早该想到了,全天下只有丁辛柳和神医高山知道我在这儿,全天下也只有我知道丁辛柳和神医高山具体在哪。”黑相子的目光落到遥远的云雾山的方向,然后缓缓地将目光转向相反的方向,说,“沿着这条大道一直往前走,出了村子往北十三里,经过一片枫树林,一个湖泊,过一座铁索桥,再往南十里,你便会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那是秭寻山,神医高山便在秭寻山顶白云观。”
骏马欢腾,扬长而去,卷起漫天尘土。
黑相子跪在坟墓前,身子朝前倾着,双手紧紧抓住那块黑漆漆的木碑,因为太过用力,指甲深陷入木里,鲜红色的血液顺着裂痕处汹涌流溢下来,仿佛一滴滴泪珠,沾润了光滑的木碑上面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丁辛柳之暮!
怎么回事,难道丁辛柳已死,埋骨于此?
丁辛柳当然没有死。
丁辛柳活在这个世上,死在了黑相子的心里。
那天黑相子陪仇彩依到竹林散步,见到一个青年正在筇竹下作画,挥墨如洒,意气风发。她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一颗心却已怦然动了。仇彩依对她说,黑相子,我们走吧,只是一个爱画成痴的年轻人。黑相子极不情愿,说,过去看一下嘛,看他画的什么。仇彩依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
当丁辛柳当着她们的面完成那幅憾动天地的《异景图》的时候,她的心早已飞到了那个神奇的世界里面,仿佛她整个人都已溶化成怒江,然后凝固成冰川。她更加确信眼前这英俊男子就是她梦中见到过无数次的一生的依赖。
第二天,她起来很早,一个人站在船头濡湿的雾中,因为丁辛柳说他今天会送画来,尽管不是送给她,但只要还能够再见上他一面,她的心里便是说不出的高兴。果然,丁辛柳来了。她立即带他去见仇彩依。接下来的几个月,她每天都能见到他,可心情却是一天比一天沉重了。因为她明白,他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来的,他不为她。他对她的感情就像哥哥对待妹妹那样,那是一种永远都不可能会有结果的感情。她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相爱的两人日渐亲近。终于那天,她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心里的重压,她一个人跑下了船,想远离,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那片竹林,那是她与他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啊!然而就在那里,她听到了一句本不该听到的话:瓦解阁的人怎么也想不到杀手“神来”会是横断五岳王之一的“华岳王”高尚武。
就因为这句话,她成了被人追杀的对象。她逃回船上,冲进画室,正好一头撞在了丁辛柳的怀里,那一刻被幸福包围,她真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停驻。当丁辛柳说要跟着她们一起逃亡时,她又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冲动。然而逃亡的日子更加不如意,他们手挽着手并羁而行,而她只能在后面默默跟随,这哪像什么逃亡?对他们来说,这分明就是一场浪漫的旅行嘛。他们是绝配的,而她是多余的,渐渐地,她开始被嫉妒吞噬,她的心里面像是住进了一个魔鬼,时而牵制着她,油然而生的种种邪念,那到底是什么,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总之很可怕。
与自己喜欢的人咫尺天涯但不能相认的感觉谁人又能够忍受呢?她开始掉队,愈掉愈远,有时只恨不得转身逃离,随便找个人嫁了,但她又不甘心,又怕再也见不到他了,因为她的心已被他占据,无法再容其它。在云雾山上,仇彩依说,我下山到前面的小镇买些新鲜烧饼,顺便带几壶水。她说,我去。她已经想好不再面对他了。她一个人来到繁华的小镇上,木偶般走过一家又一家的早点铺子,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朝街的另一头流去。街的那头是小镇的出口,一片广褒的天空,无边的荒野。
人群像张布忽然被无形的剪刀划开。
所有人发出的呼喊像是无数破钹同时敲响。
所有人都退到了道路的两旁。
大街中央横躺着一具尸体,被马蹄践成了肉泥。
黑相子看着迎面驶来的四匹高头大马,手心里沁出了冷汗。
横断五岳王!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泰岳王过雄,仍然不见华岳王高尚武。过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落到黑相子身上时停顿了一会儿——他要找的是会使散花烟的玲珑宫主仇彩依。他记得仇彩依,却并不记得黑相子。他的目光之所以停留在黑相子身上,是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孰不知听去神来秘密的正是这位近在咫尺的美人。
四人四马像一股飓风,倏忽而来,倏忽而去,什么也没有带走,却留下一片狼籍,一具血尸。
黑相子长长吁了一口气,如点漆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她忽然蹿上了屋顶,追了过去。
山路愈来愈窄。
林木、杂草、突兀出来的山石飞一般地掠到了脑后。
忽然听不到马蹄声了。
拐一个弯,只见四匹马正在路边吃草。
横断五岳王了?难到上山了?
忽然,一截冰冷的剑锋斜剌而来,抵住她的咽喉。
大树上、乱草中、岩石后立即跳出三条人影。
“说!为什么跟着我们?”嵇灵湖的剑锋颤动。
“我、我、……”黑相子一连说了两个“我”字,却不知接下来说什么好。
“我想起来了。”过雄走过来,说,“你是玲珑宫主身旁的那个侍女对吧。”
“啊——“居然被识破了身份,黑相子一惊。
“不要害怕,我们要找的人是玲珑宫主,与任何人无关。”
剑锋撤去。
“不要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但你要告诉我们玲珑宫主在哪。”
“你有什么样条件只管提出来,我们保管答应。”
“是啊,只管说。”
“你们……真的会答应我?”黑相子怯怯问。
“当然,我们横断五岳王说的话还不算数?”
“那好……”黑相子把牙一咬,说,“只要你们不伤害她身边的那个人……我就告诉你们。”
“这个你放心。”过雄笑了起来,“我们横断五岳王说的话还不算数?”
“那好——”黑相子咬了咬牙,说,“我告诉你们,玲珑宫主在云雾山。”
“你能肯定?”
“此话当真?”
“决不骗人?”
黑相子没有说话,因为她已发现面前四人的脸色不对了。
一声龙吟,冰冷的剑锋闪电般袭来。
过雄背上的刀不知何时已到了手中,刀鞘早已无声无息地飞到了半空中。他早已算好了黑相子所处的位置,不出片刻,待对手感觉到头顶刀鞘带来的杀气时,他手中的刀便可趁机发出惊人一击。这正是他成名绝技之一的“夺魂双击”,简单,迅速,准确。一刀夺命,决不用第二刀。
另外二人则懒懒散散的守住退路,他们认为,对付像这样的一个小姑娘根本用不着四人联手,一人就够了,两人已够多,但他们这样想就错了。
黑相子的身形轻盈得像是春天里的燕子,脚下微一用力,人轻飘飘而起,一只手攀住峭壁上的岩石,另一只手一扬,袖中立即飞射出几颗黑乎乎的石头样的东西,顿时,只听地震般一声巨响,浓烟冲天而起,弥漫了天穹。
烟雾弥漫了崎岖的山道,几声骏马的嘶鸣伴随着一连串唏哩哗啦痛苦的哀号滚下山崖。
黑相子早觑准了一匹马,趁浓烟还未完全蔓延开来的那一瞬间冲了出去。骏马奔腾如飞,后面是如同黑色洪水般席卷而来的浓烟,最终却未能赶上奔跑如飞的骏马。黑相子冷笑一声:“没想到吧,我也会使散花烟。”散花烟的性情只有使用它的人才清楚。
一群南飞的大雁在空中发出尖厉的鸣叫。
枫树林里火红的枫叶一瞬间又落了不少。
天蓝云白水清万物依旧。
奔跑如飞的骏马突然停下去啃路边的野草。
这难道是——精神术?!
黑相子惶恐地抬起眼睛看着挡住去路的那个人。
——黑色的长袍黑色的斗篷黑色的皮靴黑色的手套。
整个人竟看不到半分表襮在外的肤体。
天风掠过林梢,黑袍翻起一角。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刚从夕阳下幻化出来的影子。
他,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神来?
他竟然用精神幻术控制住了自己逃跑的工具!
黑相子渐渐感觉到一波又一波的精神力量源源不断地从这个人的身上散发出来,忽然她全身一震,感觉像是大地陷了下去,惊出一身冷汗。视线开始摇摆不定,耳边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跨下的名驹瘫软在地,白沫流溢,嘴角仍衔着一撮枯草。
黑影子动也不动地伫立在大路中央。
世界像是静得没了声音。
一阵风从遥远的天边掠过来形成龙卷包裹了这百米内的一切。
黑影子的手忽然握紧了刀柄。
黑相子的心绷紧得仿佛勒住了呼吸。
刀,缓慢地,随意地抽出,像是放慢了千倍的镜头,却带着无法形容的震憾力与杀伤力。一时间,空气里回荡的只有刀出鞘时所发出的那种冗长的“啷啷”声。
刀光顿现,天风狂啸。
狂风卷起落叶沙石山洪爆发般朝前推进,淹没了一切。
离得最近的一棵大树顿时被连根拔起。
跨下沉睡的骏马瞬间被撕裂成千丝万缕,血雨飞溅。
黑相子不住朝后飞退,一道刀芒像是闪电般划破空气落在了她的两条脚上,一股鲜血激射向天空。
黑相子的心绝望了,丧失知觉的那一刻坠入了天坑。
刀光顿敛,尘埃落定。
黑影子动也不动地站在大路中间。
一个时辰过后,几条狼狈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过雄说:“玲珑宫主在云雾山。”
黑影子点点头。
过雄又说:“我们一起去?”
黑影子说:“不必了。”他身形一晃便消失了。
繁花落尽,沧桑几许?
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枫树叶。
此时,火红的枫叶中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来。
紧接着钻出了一个人——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全在这人的脑海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亦成了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