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屋子里火光弥漫。
一口巨镬由四条手腕般粗的镔铁链子吊在铁架子上,里面不知煮着什么煮得咕嘟咕嘟地响,热气腾腾升起如烟如雾,底下成捆的干柴燃得烨剥作响,最寒冷的季节里这间屋子里的温度却如同最灸热的夏天,四面的铁壁上都是跳动着的火焰。
高高的台阶上面,一把交椅上半躺着一个穿着一袭浅绿色真丝睡袍的女人,她的头发长长地拖到了地上,如同黑色的瀑布,看着云叶醒来后,女人的唇角便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缓缓站直了身子,理顺了发丝,缓步走下台阶,形态慵懒而娇艳,自有一股逼人的邪气。
那女人走到云叶身前,忽然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她将耳旁覆盖下来的两缕头发轻轻地托到了脑后,露出了左边脸上的刺青。她像是故意让人看见她脸上的刺青。
她脸上的刺青也与别人身上的不一样,不是鲜花或龙腾虎趺的图案,而是两个个极其耀眼的字,显然她每天都会用胭脂仔细涂抹这两个字。
——章残。一个把名字刻在脸上的神秘女人。
云叶的心沉了下去。
把名字刻在脸上的人似乎不多,可是江湖中偏偏就有一个把名字刻在脸上的女人,甚至还喜欢用各种不同颜色的涂料仔细地涂抹,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谁似的。
江湖中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绿蝎子章残是一个笑的时候迷得死人、生气的时候吓得死人、什么事情想得出就做得到的神秘女魔头。
“章……残?”良久,云叶讷讷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饿虎林。”女人温柔又迷人地笑了起来。
“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一直都在这里。”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如同黑色瀑布般的长发凌乱的飞散在风里,火焰的光芒夹杂着某种熟烂了的味道弥漫在昏暗的角落里,女人如花的笑容忽然变得异常诡异,她说,“从你踏入迷雾的那一刻起,你便进入了楼适公子的领域,你的一举一动,我们都了如指掌,而我们决不会阻止你的前进,也不会害你性命,只要你不破坏了我们的游戏规则。”
“什么游戏规则?”
“就是去源外源参见我的主人楼适公子。”
“源外源是什么地方?楼适公子又是谁?”
“源外源——”女子顿了顿,说,“那是一个绝对理想的世界,那儿远离了红尘的喧嚣,空气清冽得透明,山水大地如同绝美的图画,那里永远没有勾心斗角,永远没有名缰利索,永远不会有战乱和纷争,因为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任意地说话任意地做事,而楼适公子就是源外源的主人,源外源是由楼适公子一手创建的。我敢保证你到了那儿主人待你会像待他的亲生弟弟一样好的。”
“是吗?可是我要怎样才能到达源外源见到你的主人楼适公子?”
“你必须过三站。”
“三站?”
“没错,通往源外源的道路上共设了三道关卡,分别是:神秘谷,饿虎林,索魂桥。每一道关卡都是一个完全孤立的空间,都由一个武功卓绝的人所统治,比如神秘谷的统治者是无谷子,饿虎林是我,而索魂桥的统治者叫什么名字就没有人知道了,据说连楼适公子都不是很清楚,不过虽然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你只要见过他一面,我敢保证你一辈子都会忘不了的。”
“这么说神秘谷是源外源的第一站了?”
“没错,第一站你已经过了,现在是第二站,只要你闯过三站,我保证你的下半辈子会过着像神仙一样的快活日子,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如果你过不了的话,那么,明天你已是一具死尸。”女子微笑起来,“我想你现在应该很明白了,这就是我们的游戏规则,你只要不顾一切到达终点就行,我顺便再向你透露一点,与你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她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到了源外源,现在说不定正在辉煌的大殿里面享用丰盛的晚餐呢。”
“高月——”
“你一定会感到很奇怪,一个不懂得任何武功的女子,如何能过得了源外源的三站,但我必须提醒你一点,有些事情,并不是要靠武力来解决的。”
然而云叶只是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直担心她有危险。”
“你难道就不想问,如何才能过得了我这一关?”
“不想。”云叶说。
“你若问了,我也决不会告诉你。”章残笑道。
妩媚的女人轻轻告诉云叶那一口巨镬里面煮着的是一锅人肉。那一瞬间,云叶站在火光下,明显感觉到了明亮的铁屋子里面森森的寒意。他们走过燃烧的火焰穿行在浓烈的肉香中,踏上高高的台阶,然后云叶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比刚才那间还要大上十倍的铁屋子横亘在眼前,如同漆黑的苍穹。遥远的前方黑色的台阶如同大山阻挡了视线,仿佛没有尽头。
当云叶走到第十三间那样的铁屋子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时,女人告诉他说,饿虎林里并没有林木,而是由无数个像这样大大小小的铁屋子连在一块组成的,所以你望啊望也望不到尽头,走啊走也走不到尽头,因为它本来就没有尽头。云叶问她,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走。女人说看到光就不走了。
微弱的光线如同阴霾的天空里面唯一的一缕阳光,温柔地渗入黑暗。光线愈来愈强烈,因为离那间弥漫着火光的屋子愈来愈近了。
女人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然后停下脚步,指着台下说:“你看,这就是饿虎林的残酷。”台下是一片火海,十几个男人被钉在火海周围触及屋顶的巨大铁柱子中间,纯白色的长袍染上了斑斑血渍。
“他们——都犯了什么罪?”云叶道。
“他们都是没有过源外源三站的人。”女人的笑容妖艳倾城。
火光映红了脸,空气如同沸水流入肺叶,又缓缓从肺叶中流出,混进浑浊的热浪里面,激情消散。云叶凝注着脚下的火海发呆,忽然问:“怎样才能过源外源的三站?”
“终于还是问了么?”女人轻笑,“我先变个魔法给你看。”
她轻移莲步,温柔地抬起柔若无骨的小手扭转蛇身,媚眼如丝,舞步轻盈,在转了七次之后,修长白皙的双手慢慢送到红嘟嘟的嘴唇边虚无地一吹,就见一蓬青烟蓦地出现在她的掌心幻化成一朵莲花的形状逐渐变大扩散在空气里。
“有意思不有意思?”女人笑靥如花。
“有意思。”云叶说。
“那我再变一个给你看好不好?”
“好。”云叶说。
银铃般的笑声中充满了无穷的诱惑。
女人来到云叶面前,温柔地褪去那一袭浅绿色的真丝睡袍——
突然,云叶只觉得眼前一花,一点寒光逼近了眼白。
那一瞬间,他以更快的速度夺下了女人手中的金针。
“不可能,不可能。”女人摇头,喘息,“你不可能有这么快的。”
云叶说:“我早有防备。”
“只可惜,你仍然无法活着去源外源。”女人忽然纵声大笑,“索魂桥上魂索魂,人怎么可能过得去,神仙都过不去呢。”她说完纵身跳入火海,烈焰瞬间将她吞噬。云叶当然知道,她并没有死,烈火底下必定有一条秘道正在等待着她。但如果云叶跳下去的话,结果就不一样了。
云叶站在火海的边缘不知所措,忽然一个痛苦的声音随着热浪涌入耳膜,那个声音说:“你放我下来,我带你离开饿虎林。”云叶抬起眼睛,就见一个没有脸的人被钉在烈火上空高大的铁柱子中间,黑色的头发笔直地垂下来长及腰间,白色的长袍上面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如同受了伤的幽灵,发出痛苦的呻吟。云叶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没有脸的人。
无脸人告诉云叶,饿虎林里并没有林木,而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铁屋子连在一块组成的,所以你决不可能走到终点,因为它本来就没有终点。
云叶问:“那怎样才能走出去?”
无脸人指着前面的那根铁柱子说:“那儿有一道暗门,从那儿就可以出去了。”
铁柱子上果然有一道暗门,云叶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他回过头来,只见无脸人仍瘫坐在地上,于是问:“你不走吗?”
无脸人说:“我腿坏了,走不动。”
云叶说:“我背你。”
云叶背着无脸人离开了炼狱般的饿虎林,外面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阳光明媚,风光旖旎,云叶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在东猴顶附近背着第东猴回家时的情景,其实他刚开始并不怀疑第东猴的,可是后来却从他的心跳中捕捉到了他内心复杂的意念。然而此刻,云叶完全感觉不出无脸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他的心是冷的,他像是一个没有心跳的人。
无脸人趴在云叶的背上,仿佛一块石头,决不动一下,仿佛连呼吸也没有,云叶渐渐感觉到背上背着的仿佛是一块寒冰,这块寒冰一直凉到了他的心底。
“你叫什么名字?”云叶问无脸人。
“我没有名字。”无脸人说。
“我们这是去哪?”云叶又问。
“源外源。”无脸人说。
“源外源在哪?我不知道路。”云叶说。
“我知道。”无脸人说。
白石铺就的小路蜿蜒延伸向迷雾的深处,迷雾渐浓,渐渐看不清周围,只能看清眼前的路。
迷雾中的小路如同通往天堂的阶梯,云叶每走一步都非常小心,像是生怕脚底下如同白玉长梯般的道路承受不住稍重的负荷,陡然间断裂,掉进无尽冰冷的白色深渊里。
路的尽头,白色的长索吊桥仿佛一片巨大的玉米叶轻柔地搭在前方雾里,而桥的这一头,同样沉浸在乳白色的雾里,宁馨如月,清晰如画,深邃如迷。
“好漂亮的桥,”云叶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桥。”
无脸人说:“这座桥是用纸做的。”
“纸?!”
“没错。这种纸不是一般的纸,而是一种像金子一样坚韧的纸,只是它不是金子的颜色,而是白颜色的,其实它也不应该叫纸的,但这里的人都管它叫纸。”
“这里的人?是指源外源的人?”
“当然。”
“那么这里就是源外源了?”
“不是。”无脸人摇了摇头,说,“这里是索魂桥。”
“索魂桥?”云叶的心里陡然一片寒冷。
“我要走了。”无脸人说。
“走?走到哪里?”
“索魂桥上是不能呆太长时间的。”无脸人说。
“如果呆很长时间会怎样?”
“没有人知道会怎样,也许会莫名其妙地失踪吧。”无脸人叹了口气,说,“我想我真的该走了。”
“你不要我背你了吗?”云叶问。
“不要。”无脸人说。“
“你的脚好了?”
“没有。”
“那你怎么走?”
“……”无脸人忽然神秘地笑了起来,说,“如果你想跟我走的话,那么现在就跟着我走吧;如果你不想跟我走,你就走到桥的另一头,你会看到一块黑色的石头,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就用脑袋撞那块石头。记住,是万不得已的时候,是用脑袋撞。”无脸人说完,忽然朝后躺了下去,如同一根朽木,沉入了无尽冰冷的白色深渊里面,久久没有回响。
云叶并没有从索魂桥上跳下去,他决定还是到桥的另一头去看一看。
迷雾依旧,冰凉如水。
冰冷厚重的黑色巨石如同一面铁墙堵住了前进的道路。
这里……应该就是这里了。云叶走到黑色巨石前,刚要伸手去摸,却触电般地缩了回来,后退三步。隐隐觉得迷雾中似有一双眼睛在窥视。因为看不到,便觉得这双眼睛似乎无所不在,如同天眼,令他浑身不自在。
他退后三尺,站在迷雾中静静观察周围的动静,所谓的万不得已的时候,唯有耐心的等待吧。
迷雾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黑色的箭雨。那些漫天的黑点,如同黑色的阳光密密麻麻地砸下来,带着绝望的呼啸刺破了稀薄的空气,试图穿透人身上的每一处毛孔,尽管毛孔细小若尘埃。
是时候了么?
在箭矢离近身体的那一刹那,云叶的身形化作更快的流星,撞向那面墙似的黑色的巨石。就在他快要挨到石表的那一瞬间,黑色的巨石忽然张开了一张巨口,一口将云叶吞噬。
黑暗带着窒息的冰冷瞬间弥漫开来,可是云叶并未感到绝望,就像在神秘谷中一样,隧道的尽头又是通向另外的一个世界,而这回,这将不再是一个诡异非凡的世界。相反,这将是一个唯美如画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是源外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