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楼山,土楼观。
群山朦胧,晨雾还未散,铁生水便是踏着晨雾上山的。古寺荒旧,凉风萧索,几十座庙宇连在一块座落在土楼山的半山腰,空山无人,如同一座死城。
却似有若有若无的浩大梵音穿透沉甸甸的迷雾萦回耳际,一切像是被一股不同寻常的死亡气息所笼罩。
危险近在咫尺,铁生水不由得握紧了剑柄。
忽然一阵风吹散了前方迷雾,高台之上,一人一几一琴,仿佛凭空出现一般。
那是一个容貌秀美的女子,一袭浅衫轻罩,秀发垂肩,形象飘逸,恍若仙子。只是那女子始终冰冷着面孔,似不懂言笑,漠然目光之中隐隐淌动着一丝淡淡的杀气。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挡住了铁生水的去路。
“你是谁?”
女子不答,似对万事漠不关心的样子,低下头轻轻拨弄那玄色古琴,随着“东弄”一声琴律的流转,铁生水的心忽地就沉了下去。
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接下来的琴声优扬激越,如风过山林,如日照大海,如鱼潜幽潭,但不知为何,每当那旋律一转间,铁生水便感觉到自己的心仿佛朝着某个黑暗的深渊又近了一分,那琴音竟有如此奇特的控制力,仿佛牵扯着风筝的引线。
铁生水暗叫不妙,情急之下运功相抵,但所有的力道就像是涓涓细流汇入了海川,苍白得再没有了一丝力气。琴声忽然转厉,铁生水陡然间委顿在地,全身抽搐,胸口剧烈起伏,胸腔里似有千万把刀同时在搅,血肉翻滚,又似有无数尖锐的声音在胸腔里来回冲撞,欲撕破一个出口,呼啸冲天。
而他的脑海里面迅速地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风琴、风琴,她就是风琴!
丑神仙手下奔月四使之一的风琴,杀人时从来都不言语,那琴声则代表了她的身份,她的身份便是杀人的武器,她的武器从来都没有失过手。
人曰风琴,琴亦曰风琴。
真的是她!
就在风琴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以为就要得手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地上人说:“你弹得并不是很好。”
“……谁比我弹得更好?”女子吃了一惊,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震颤,颦着眉,十指在琴弦上飞速游走。
这还是她破天荒头一次在交手时与对手搭讪,通常都是对手惊恐之余问出一连串的问题,比如说:你是什么人?;这琴好好听……你怎么可以用这么好听的琴音杀人?;你难道是地狱里的恶魔,偷走了天堂里天使的面孔,来到尘世间兴风作浪?等等等等。通常这些问题只问到一半便会戛然而止,而她要等对手死了之后,才会蹲在屈死者的身旁,就那些问题,一一作出解答。
“风生先生创造的音乐都是救人的曲子,而你却只懂得用琴音去杀人,所以你永远都比不上你的师父。”铁生水冷冷说。
女子神情骤然变了,因为被彻底识破了身份。
当她看到铁生水自那风雨不透的杀人的旋律中站起时,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就在那一刻,仿佛十指也变得苍白无力了。
怎么回事,被琴音困住的人怎么还可能从容站起?
她的心先乱了,那琴律也跟着乱了。
“我说过,你不如你的师父。”
风琴的脸色由苍白转变成了死亡的惨白,正如同那些死在风琴下的人们,两条柳眉痛苦地拧到了一起,戴着假指的手指比先前弹奏得更快了,急切间已用上了最凌厉的杀人招式,但那琴律早已乱了。
铁生水手握紧剑柄,一步一步朝风琴走来,全身的力道凝于指间,蓦地全力拔剑。通常他像这样拔剑是绝不会落空的。
“波”的一声,风琴寸断。
像是让世界静得一片的弦音,琴律随风飘散。
就在风琴仰面倒下去的那一刻,铁生水也倒了下去,他咬了咬牙,用剑支撑身体,拭去嘴角的一丝血线,然后慢慢站起身来,朝前面百尺高的台阶走去。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他知道,有一个人正在等着他。
这段百尺高的台阶,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陡。
人走在上面,仿佛就是在悬崖上攀爬,而人站在上面,根本就不敢轻意迈开脚步,因为它太陡了,只要你一不小心便会栽倒下去,胆小一点的人通常都是爬着下山的。这差不多就是在悬崖的基础上开凿出来的路,因为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陡的台阶了。
一个年轻的身影正以比蜗牛还慢的速度从台阶上面走下来,如果不仔细地看,根本就看不出他在行走,那仿佛就是一幅静止的画。
那台阶也实在是陡得太不像话了,也许他正好患有恐高症,因此走得比爬还难看。更高处,一只大黑狗毫无顾忌地冲下来,倒比那人从容多了。
铁生水看着这一人一狗竟争,眼神冷凝。他站在台阶下面,等着那年轻人先下来。很多时光之后,那人总算是艰难地下了台阶,那只大黑狗早就蹲在一丛矮树边目光呆滞地望着铁生水,也等着它的主人。
那年轻人赤着一双脚,稻草编织成的额环束着一头苍黄的乱草般的头发,手里拿着一根像是刚刚从泥土里面刨出来的短棍,衣衫褴褛,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与生俱来的不凡气质,像是永远一张笑吟吟的脸。少年笑吟吟的来到铁生水的身前,笑吟吟的望着铁生水。
铁生水望着少年那张笑吟吟的脸,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要不是这台阶,我是不会让你杀了风琴的。”少年叹了口气,笑吟吟的说,“我早就料到我要来为风琴报仇的。”
“你好像还没有报仇?”沉吟片刻,铁生水缓缓说,“风琴、皇棍、海灵、悦殿,丑神仙手下的奔月四使,你是其中的皇棍?”
“是啊是啊,你认得我?”少年笑得越发灿烂了。铁生水也勉强笑了笑,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投到少年幽黑的瞳仁里,用力钉紧。两个人就这么对笑着,一个真笑,一个佯笑。
良久,铁生水叹了一口气,他阅人无数,竟看不出这少年人笑容背后的阴影,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一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纯朴少年,简单得没有一丝复杂的欲念,甚至都可以用傻气来形容。但铁生水知道,皇棍绝不简单,也绝不傻气。
“我们动手吧。”皇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铁生水已经等了很久。
只听“叮”的一声,皇棍手中的短棒冲破迷雾直接撞在了生水剑的剑锋之上,火星飞溅,如同暗夜里闪烁的点点磷火,原来这小小短棒竟是精铁铸成。
铁生水扭转剑锋,凝神戒备,那短棒却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在空中连翻了好几个圈,自动飞回皇棍手中。此时皇棍还是那一幅笑盈盈的面孔,只是他的眼中已有了杀气,陡地发出惊雷般一声狂吼,破衫无风自鼓,整个人暴长,像一只大鹏,腾身蹿上了高穹。下一刻,铁生水只见一团灰影从头顶悬浮着的迷雾中冒了出来,像块石头重重地砸了下来。一时间,地面上沙石飞走,树叶卷舞,迅速形成一道灰黄色的帷幔。
忽听“轰”的一声,石阶塌了一方。那铁棒再次与剑相击,这一下力道极强,铁生水被震得双臂发麻,颤意深入骨髓,身不由己朝后飞退出去。甫退出,便见适才所立处的台阶发出一声闷响,分崩离析,烟尘翻滚。铁生水暗暗心惊:好大的力气!
皇棍又笑了起来,他不光力气大,出手更是奇快,他的棍法素来讲究力道与速度的结合,每一击都是快逾闪电,而且险招着后,如同平静的波涛背后隐藏着惊涛骇浪、飞云骤雨。他此时的出手一招快似一招,一招比一招更为狠厉,脸上的笑容也是愈来愈灿烂,因灿烂而显得狰狞。他的双眼里犹似要冒出血红色的火焰来,苍黄头发狂舞在风里,整个人状若疯狂。而每一次出手,对手便因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脸上的痛苦之色又增添几分。如果再这样下去,不用多久,他就要败了吧,皇棍在心里乐滋滋的想。
铁生水退到一座高台上,冷冷注视着那一对燃烧着怒火与笑意的眼睛,然后缓缓垂下眼,却于那阖上去的一瞬,闪过一丝复杂的光。皇棍并没有看见这丝光,在他的眼中,只有对手的狼狈、恐惧与心灰意冷,他手中的短棒挥舞更疾,风声呼呼中,似要磨出火花来。
却在下一个瞬间,生水剑扩散开来一道黑色的光圈,硬是将精铁短棒震了开去,一道玄影如离弦之箭冲向十丈外的高台,皇棍挥舞短棒猛追上去,口中大喊:“想逃……”可他还未喊完,铁生水单脚在高台上一点,侧身俯冲下来,黑色的身形,化为了光的影子。
如同九天落下玄铁。
皇棍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快剑,滚烫的血肉里面包裹寒铁,身体里面一片冰凉。铁棍尚举在空中,生水剑却早已刺穿了他的胸膛。皇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居然还能够笑得出来,只是他的笑容有些诡异,像朵开在脸上的妖邪的花,最后他说:“你……要小心悦殿……”
铁生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那只大黑狗不知何时已来到了铁生水的身后,这时忽然像人一样站了起来,一把乌光闪闪的匕首闪电般地刺出——
铁生水全身一阵抽搐,面孔扭曲变形,此时他与一张精致的粉桃小脸四目相对,震惊于刚才那快逾闪电的雷霆一击。
“想不到吧,我就是悦殿。”脱下狗皮的悦殿笑得很是得意,“你也不要太难过,并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死在我的雷霆一击之下的,一般的人我也是不会轻意出手的,不过只要我出手便从来就不会失手。”
铁生水的脸上尽是痛苦的表情。
“我想你来到这里是为了要刺杀神仙乐土的主人丑神仙吧?”悦殿继续笑,“我可以告诉你台阶顶上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往土楼山顶的土楼,丑主人就在土楼里,只可惜啊,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了,你一定很想在临死前知道丑主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
铁生水点点头。
“其实你不知道还好些。”悦殿笑着说,“因为丑主人是一个绝色美人,她的美天下无人能比,你只要见上她一眼,便会一辈子也忘不了,而你现在就快要死了,岂不是又多出了一桩憾事?”
“那……”铁生水问道,“神仙大会……究竟有什么阴谋?”
“那可是一个很大的阴谋。”悦殿故作神秘地说。
“什么大阴谋?”
“金名色的诱或,死亡的阴谋。”悦殿一字一字说。
“你是说……凡是去那儿的人都会死?”
“没错。”
“那么好的,谢谢!”
“谢谢?”悦殿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看你的样子,好像没事的样子?”
铁生水冷冷说:“其实我早就怀疑你是以人扮狗,所以一直对你有所提防,只是没有想到你的雷霆一击居然会这么快,我一不小心还是着了道,不过你的乌光匕只是割破了我的肚皮,而我的生水剑一定会挑断你的喉咙……”
悦殿不等铁生水说完,忽然飞身而起,他心中清楚,必须奋尽全力逃过这一刻,方才有把握全身而退——必竟海灵就在上面不远处看着她。
但一道寒光闪过,破灭了她所有的幻想。悦殿的尸体朝后仰倒,翻滚着坠向最底层的台阶,这时铁生水已提着剑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铁生水抬了抬头,平台之上,有一个黑影踱来踱去。
“我等你很久了。”一袭青衫的海灵淡淡说。
“你看着我杀了风琴、皇棍、悦殿却不下去帮忙,反而还在这里悠哉自哉?”铁生水冷冷。
“人总是要死的,再说他们都死了,奔月四使从此便只剩下我一人,再也没有人跟我争地位、争排名,岂不是很好?”
“好是很好……”铁生水这才仔细打量这位号称四使中最强的海灵,“你自认为胜得过我?”
只见海灵穿着一袭青衫,上面绣满了紫色的菊花,一头柔顺亮滑的青丝长垂腰际,头上束着个镶满宝石的额环,转侧间宝光流动,背上背一把黑鞘纹龙大刀,男子的声音却有女子娇柔的身材与精致的五官,铁生水看着看着,竟分不清面前人是男还是女了。
“我在上面看你出剑,你的剑绝对快不过我的刀。”
“这么说我是死定了?”
“你死定了。”
“可是我在临死前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你讲。”海灵冷冷。
“神仙乐土的主人真的就是就是丑神仙?”
“这个问题问得顶好。”海灵说,“丑神仙的确是神仙乐土的主人,但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因为神仙乐土有两个主人,丑神仙只是其中的一个,而两个主人,都叫丑主人,因此丑主人才是神仙乐土的主人。”
“两个丑主人,另一个是谁?”
“没有人知道。”
“那丑神仙是不是就在上面的小楼里?”
“好像是吧。我们正是奉了丑主人的命令在此拦截你。”
“她是怎么识破我的身份的?”铁生水叹了一口气说。
“并不是她,是另外一个人识破了你的身份,他亲眼看见你杀死了茅山道长,因此推断,黄昏使者、松林和尚还有紫沄,这一连串的杀戮都是由你造成的,昨天在悦来居他们就准备对你下手了,但他们没有把握剩过你手中的剑,相信你也是没有十足的胜算才没有动手的吧?”
“没错。”铁生水冷冷,“识破我身份的那个人,是谁?”
海灵一字一字:“第东猴。”
“他?”铁生水惊道,“没想到他也是你们的人!”
海灵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我们的人无所不在。”
“看来还真是无所有不在,连源外源、流离岛那么神秘的组织里面都有你们的人存在!”
“看来你知道的还真是不少?”
“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对于像你这种人我们通常都会采取非常手段。”海灵冷笑说。
铁生水冷冷说:“我知道。”
“你可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海灵说完这句话,两人同时感应到了对方眼中的杀意,像是波涛汹涌的海浪狂啸着环绕了群山,两人缓缓地、同时拔出了兵器。
——这将是最后的一击,速度与速度之间的较量。
一招定输赢,生命作筹码。
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然后仿佛没有发生的一幕发生了——
两道黑影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在空中交错而过,然后各自退回到原先站立的位置,相向而立,刀和剑还是静静的躺在各自的鞘中——
没有怒喊。没有呻吟。风还在吹。雾还在下。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有些什么已经隐秘地发生了。
滴答……滴答……
那是一颗颗血珠流出身体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世界仿佛颠倒了黑白。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长时间的沉默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生水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转身朝土楼山顶的土楼走去。他的身后,海灵精致的面孔忽然像是一张白纸被揉皱了似的扭曲起来,手抚着胸口委顿下去,口里颤抖的声音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其实我刚才在下面是故意在你面前隐藏实力。”铁生水看着海灵的尸体慢慢地倒下去,他还是分不清这人究竟是男还是女。
铁生水一步一步朝土楼山顶的土楼走去。
可是丑神仙根本就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