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月在房间里等着铁生水回来,早上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走的时候他没有说,也不知去了哪里。外面阳光很好,柳絮如雪花般落,高月看了看窗外的太阳,已近中午了。
此刻小楼里只剩下她一人,昨天晚上,第东候出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就在刚才,那五个江湖散人竟也一起出去了,神神秘秘的,还带走了一些行李,像是不打算再回这里。走了也好,看到那五人看她的样子,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时楼道上忽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是谁?是谁回来了?高月走到门边,但想了想,又有些不安地回到坐位上。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了,紧接着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是谁?”高月叫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咚……咚……”又响了两下。
“谁呀?”高月提高了声音。
然而只有空洞的敲门声似对她嘲弄般地继续着。
高月没有办法,咬了咬牙,来到门边,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拉开门——片刻时光里,她整个人都呆住了。然后她脸上的紧张神色马上转变为兴奋莫名。她再也想不到离红会来这里。
“姐姐……怎么是你?”
“看你来了啊。”站在门口的离红把大氅脱下来,轻轻抖落粘在上面的柳絮,“一个人在家么?大白天的也不出去啊?”
外面的世界,柳絮漫天飞舞,仿佛真的下雪一样。
在初夏柔和的日光的照耀下,柳絮城的街道上,仿佛有万亿只扑簌着银色翅膀的蜉蝣,被风一吹,卷舞向天际。
“是啊是啊,姐姐,你快进来坐。”
离红在房间里坐了下来,高月忙着给她倒水喝。
“不用了不用了,反正马上就要走了。”
“走?走到哪里?……”
离红笑了笑,说:“我来是来接你的啊,我们一起去神仙乐土。”
“神仙乐土?”高月怔了一怔,手忙脚乱,似一时难以适应突如奇来的喜悦心情,“怎么……这么快啊?不是说好五月十七的么?”
“提前了,由于准备工作都做好了,该到的人也都到齐了,所以神仙大会提前举行了。怎么,你还不知道么?”
“知道?知道什么呀……”高月一脸茫然。
“唉……”离红叹了口气,“怎么没人来通知你了,现在整个柳絮城的人都在赶着往神仙乐土的方向去呢,就你一个人不知道。”
走,我带你去,全世界把你遗忘,姐姐记得你。
高月是被离红拉着出门的。
就这样去了吗?会见到他吗?
然后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叫:“等一下。”
“怎么?”离红一愣,“等什么?你不舒服么?”
“啊不是。”高月连忙解释,说,“我有一个朋友他也要去神仙乐土,不过他早上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想等他回来之后一起去。”
“朋友?”离红笑了笑,说,“他叫什么呀?”
“铁生水。”
“铁生水?”
“嗯。”
“好的。”
重新回到屋里关上门。
重新倒了一杯清茶在桌子旁边坐下把手放在桌上。
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吧?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高月手里抓着瓷杯,细细打量坐在对面的离红——这个像姐姐一样的女子,每每与她在一起,总是让自己感觉特别开心,特别温暖。
“我们等到天黑。”离红啜了一口荼,笑说。
土楼山顶的土楼,昏暗的角落里,躺着一个极美丽的女人。
铁生水的剑缓缓地朝前送出——但他看到了那张绝望的脸,整个人都僵凝在了那里。
幽暗的光线下,大睁的双眼像是两颗美丽的紫色葡萄,樱桃样的小嘴翕动着,极力想发出呼喊。铁生水马上就明白了:她不是丑神仙,她只是一个被绑架了的普通的农家女孩。
铁生水再不多想,俯下身来,摸准了女子背心的一处穴位按了下去——
可是就在他手指碰触到女子背心之时,忽然一道银芒无声无息地划过了指际,然后留下冰凉的刺痛感。
铁生水触电般地跳了起来,猛地后退一步,手握紧剑柄,眼神冷凝,紧盯着门口——
那里,一道狭长的影子斜斜地投了进来,然后就见一个白衣白发的青年男子缓缓地走了进来。他的手中握着一柄剑。那是一柄极为精致的剑,剑身稍长,泛着清冷的光辉。那也是一柄极为普通的剑,剑鞘上没有任何珠宝饰物,但你乍看之下,便会觉得它精致无比,至于精至在哪里,你又说不出,也许是那流动的剑气吧,隐隐中透出一股平静的杀意。这就是剑的气质,不需要美丽的华衣来衬托它本身的锋芒,只要它拿出全部的自信。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柄剑比静浪水月剑更精致,比静浪水月剑更精致的是那青年人的一张脸——干净、健康,几乎没有一丝皱纹,最重要的是他的五官精致搭配极好。他的头发完全是白颜色的,梳理成极柔滑的缎子紧紧地贴着头皮,覆盖下来的那张脸显得越发地精致了。
那一袭白衣飘然若仙,但在铁生水看来却如同死神挡住了去路——
因为那柄剑——静浪水月剑!
因为那个人——薛景轩!
当世剑神薛景轩只是微笑着看着铁生水。
是谁不费吹灰之力便杀死了奔月四使?是谁胆子大到想要刺杀神仙乐土的主人丑神仙,甚至还打算摧毁掉整个组织?就是面前的这个人么?
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值得自己亲自动手,那么他便是其中之一。
“你的剑,跟谁学的?”
“无师自通。”
“天才。”
铁生水的手紧握住剑柄,手心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的剑从未败过,那是因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高手。
而如今眼前就有一个——决定生死的高手。
“我也是无师自通呢。”薛景轩淡淡笑了,“天下人只知道有我剑神薛景轩,不知有你铁生水的存在,我是长在明处的草,而你是开在暗处的花。”
“哪里,我的剑法糟糕透顶,哪能跟你比?”
“糟糕透顶的剑法才是好剑法,因为谁也不知道你的下一招会是什么。”
“是吗?”
“当然。”
柳絮城里的柳絮永远也飘不到土楼山顶的土楼来。
高高耸立着的宝塔峰仿佛顶着整个淡蓝色的苍穹。
几朵白云飘来闲闲的挂在土楼的屋顶上面。
阳光灿烂的夏日正午土楼里面却一片昏暗。
铁生水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眉锋陡转,汇聚成豆大颗粒,滴答落地,激起地上的浮土,“波”的一蓬灰烟。
剑气划破了空气,震得四面的墙壁簌簌颤动,片刻后,竟有成块成块的黄土剥落下来,露出里面的铁质——这竟不是一幢土楼,而是一幢铁楼。
铁楼深藏,必作困兽之斗!
这必将是空前绝后的一战,而他们两人之中,必将只有一人能够活着走出这片战区。
铁生水眼神陡然冷凝,蓦地全力拔剑——
一轮红日缓缓地落下地平线,柳絮城的迟幕,往南几千里的地方已经是黑夜了。
高月不知往窗外望了多少次,向楼下看了多少遍,天渐渐黑了,铁生水还没有回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高月再一次朝窗外望了一眼,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月,远处的几点灯火,讲诉着别家的故事。
“还要等吗?”烛光里,离红的声音静静响起。
“嗯,再等等吧。”
“他说不定自己一个人先走了呢。”
“不会的,他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是吗?你们认识多久了?”
“嗯,差不多……不到一个月吧。”
“这些天你们天天在一起?”
“是啊,都是他一直照顾我。”
离红笑了笑,过了很久才说,那就再等等吧。
铁生水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剧烈地喘息着,浓烈的血腥味道充满了整个土楼,鲜血流成了干涸的河流,几乎流尽了身体里的所有。说真的,他没有想到自己在那样强悍的攻势下居然还能够存活下来,到现在他的脑海里面都还是那些闪动着的剑影,以及那些被撕裂的伤口里面激射而出的鲜红血浆。
当世剑神薛景轩并非浪得虚名,就在生水剑刺入他身体的时候,静浪水月剑更早一步地刺进了铁生水的身体,两个人都付出惨痛的代价,接下来的对决更为激烈,谁也没有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土楼的铁壁上到外都是深深的剑痕,在长达半日的对决后,两人都达到了体力的极限,躺倒在地,无力站起,但他们还不肯罢休,仍然挥剑对攻,直到血流成河,不省人世。
等到神质稍稍恢复了些,铁生水终于记起了最后的情景——静浪水月剑连续刺进了他的身体。而他只还了两剑,然后趴在地上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灵魂像是在那一刻出窍,灰飞烟灭。剑,卡在了对手的肋骨中,可怜他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了,手在那一刻松开,复又握住了虚无,他把脸偏向积血的地面,闭上眼,等待着黑暗中对手更为狠厉的还击。以剑神的实力,他完全还有能力回刺三剑四剑,甚至五剑六剑。可是黑暗中再没有了动静,铁生水慢慢睁开被鲜血糊住的眼睛,就见薛景轩躺倒在自己的身前,鲜血染红了白发,嘴角噙着笑,他说:“我不想在一天之内,死去两个剑神。”
铁生水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酸,他在黑暗中复又闭上了眼睛。
高月还在等着铁生水回来。
离红忽然站起,说:“不等了。”说着拽住高月的胳膊就往门外走去。
“……干什么?”高月忍不住叫道。
离红一怔:“去神仙乐土呀,难道你不想早点见到云叶么?”
“可是……天已经黑了?”高月意识到刚才说话的声音大了些。
“天黑了正好赶路呢。”离红不由分说,硬是拉着高月下了楼,楼下一辆马车正在等着她们。高月望了一眼那黑沉沉的街道,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那个姓铁的肯定是不会回来了。”离红推着高月上了车,一个穿着黑斗篷看不见脸的车夫马上赶车离开了那幢小楼,高月撩开车帘,探出头往外看,黑糊糊的街道就快要在她的视线里消失掉了,仍然没有铁生水的影子,那个像铁打一样的男子,该不会出什么事吧?高月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把帘子拉好,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早上你就能看到云叶了。”离红微笑的声音说。
黑暗中一人缓缓地走近了铁生水。
她是白天那个被点了穴道的女子,铁生水给她解穴只解到一半便与薛景轩交上了手,在经过了长时间的意念抵制,她的穴道终于还是自动消解了。白天的那一战,如此激烈,她能够存活下来,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女子看了看铁生水,手开始在地上摸索,摸过一片干涸的血迹,然后,她摸到了一把剑——半个时辰前,薛景轩已经拔出了生水剑离开了土楼。
女子的力气大得出奇,她把铁生水轻轻放到自己的肩膀上,一步一步走出了土楼。在外面黯淡的天光下,她摸索着给他止了血,喂他吃了几粒续命的药丸,然后继续背着他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土楼山。在走到那百尺高的台阶前的时候,她忽然听到背上人发出极微弱的呼喊,那声音说:“康竹桥……小楼。”
她什么也不说,背着他朝柳絮城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就见那康竹桥边燃起了熊熊大火,小楼变成了一片火海。
背上人猛地剧烈颤抖了一下,然后一股鲜血从他的口中射出,喷溅到了康竹桥下涓涓流淌的河水里面。几滴残血溅落在石栏上,留下了曾经来到的记号。
是什么让身受重伤的他产生如此强烈地情绪波动了?女子凝视着那一幢快要化为灰烬的小楼,那里面可曾住着他的爱人?她摇了摇头,背着复又昏迷的铁生水朝着一条黑暗的小路走去。从这条路走过去,将会走出柳絮城,到达一片广无人烟的荒漠。
高月睁开眼睛,并没有看到云叶,外面是一片荒漠,高月并不陌生——因为这里是沙漠绿洲客栈。
怎么会在这里?自己睡了几天?高月从床上爬起来,头痛欲裂,窗外的阳光散发着淡淡的金黄绵亘向遥远的沙丘。
这时,离红走了进来,微笑看着她。
“你骗我?”高月有些生气,用不信的眼神看着她。
“哈,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啊。”离红笑吟吟的说,“实际上我救了你一条命你还不知道吧?老实告诉你吧,神仙大会隐藏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去那儿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什么?”高月半信半疑,“当初你为何不告诉我?”
“哈,这种事情怎么能够随便乱讲呢?”
“你究竟是谁?”高月猝然发问。
离红像是吃了一惊,笑道:“好妹妹,你怎么了?我是离红啊?沙漠绿洲的老板娘……”
“我是说你的另一重身份。”高月打断她说,“别装了,我知道你们的底细。”
“好吧。”离红收起了佯笑,说,“实话跟你说,神仙乐土有两个丑主人,我就是其中之一。”
高月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原来你是……你说的……都是真的?”
“绝不骗人。”离红点头保证说。
“神仙乐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阴谋?”
“金名色的诱惑,死亡的阴谋。”离红一字一字说。
“你是说,凡是被诱惑到那儿去的人都会死?”
“没错。”离红不假思索地说。
“那……云叶也会去的,是不是?”高月的声音颤抖起来。
“他已经去了。”
高月顿时瘫软在床上,但马上跳将起来,坚定的声音说道:“我也要去,我要把他救出来,你能不能带我去?”
这个要求似乎很无理,出乎意料的,沙漠绿州的老板娘离红说:“好吧,我带你去。”
依然是那个穿着黑斗篷看不见脸的车夫赶车,马车在沙漠中颠簸前进,行了半日,一股灼人的热浪夹杂着灰烟扑来,间中干柴烈火的哔剥声有如惊雷。车夫长吁一声,马车停了下来,高月下了车,就见一团巨大的吞吐着黑色浓烟的火舌遮蔽了天穹,像是在天空里面燃烧,火云游走,漫天飞舞的烟灰如同飘落着的黑雪。
高月迎火海而立,顿时整颗心都碎了,整个人都空了,她呆立着,呆望着,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所有的阴谋都得逞了么?一切都结束了么?难道……再也见不到他了么?她于这一瞬间问了自己这许多问题,灭顶而来的悲痛汇聚成强大的伤感的河流,在心口与胸臆间流溢,淹没了所有,她不顾一切地朝火海扑去,那种冲动无法遏制,并非为了古老的“人在死后还会在某一个地方相见”的讹传。一只手伸过来把她拽了回去,离红的声音大喊:“你疯了吗?会烧死你的!”
“还不是你们搞出来的所谓的阴谋?”那一刻,女子回过头来,明亮的眼眸中竟似燃起了火焰,她像是一只发狂的小兽随时都会爆发出危险,离红被这样的目光扫过,一股寒意顿时就凉透了心间。
然而很快的,目光里的冷狠淡了下去,遂转变成一丝温暖、一丝惊喜、一线希望,只听她喃喃念道:“云叶,云叶,云叶。”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离红倏然回头,蓦地一惊,远处的沙地上一袭青衣迅疾掠过,那……不正是云叶么?
高月已朝着那道身影追了过去,离红愣了一下,急忙追向她。只见女子跪伏在一株孤零零的大树前,一望无垠的沙地上哪有什么影子?离红走到女孩儿的身边,只见她泪流满面,喃喃说着:“不见了……他不见了……没有了……”
离红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温言说:“别傻了,他已经死了,从现在开始,你要重新过你自己的生活了。”那一刻,女孩儿像是彻底累了,偎在离红的怀里,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她被爱深深地伤过了一回,以后再也不懂得如何去爱别人了。
高月和离红走后,那株大树的背后忽然转出一个人来,那个青衣的青年,不是云叶是谁?
云叶看着那两个女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就觉得有些伤感,那其中一个的背影好熟悉,就像她,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