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六独自走向六楼,“劳烦紫萱前来弹奏一曲。”
赤霄阁六楼,紫萱跪坐在琴旁,弹奏着一首《幽兰白雪》,边弹边吟唱道:“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思......”
宫六则躺坐在椅子上,双眼微闭,杜老不知何时放了一杯珍藏许久的龙井茶在宫六身前的桌子上,便匆匆离开。整个六楼只余紫萱和宫六。
紫萱一曲弹毕,宫六依然闭着眼睛,好像在回味琴声的韵味。
半盏茶的时间,宫六睁开了双眼,品了口茶,徐徐道:“紫萱的琴声悠扬,悦耳,直至声音消散,宫某依旧不愿睁开双眼,仍然沉浸在琴声中。”
紫萱掩嘴笑道:“若是六爷喜欢,紫萱可以天天为六爷弹琴,吟唱。”
宫六笑着摇了摇头,“听惯了俗世的嘈杂、喧嚣,再来听此等琴声,自是别有一番滋味。”
紫萱悄悄来到宫六身后,白皙双手为宫六舒缓着紧皱的眉头,柔声道:“六爷日夜操劳,鬓角已有些许斑白。”
宫六缓缓道:“早已过不惑之年,鬓角斑白只是早晚的事情。”
“六爷为何不去一楼看看熏岱,六爷真的放心?”
宫六略微舒缓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宫某人既然已经择主,便没有理由不相信侯爷。侯爷虽年轻,但以侯爷的心智、城府,绝不会鲁莽行事。再者说,熏岱本就是宫某送予侯爷的一份大礼,至于这份大礼到底有多少份量,就要看侯爷的手段了。”
紫萱担心道:“六爷的良苦用心,希望侯爷能明白。至于熏岱,倘若她出来,我担心会对六爷不利,毕竟...”紫萱没有接着往下说。
宫六爽朗笑道:“紫萱姑娘可听说过一句诗,‘罗群曳地苏流畔,醉海潮声不知卿’。”
紫萱摇了摇头,“紫萱除了弹琴外,其余的所知甚少。”
“紫萱姑娘不必妄自菲薄,这是二十年前江湖上广为流传的一句诗,形容的就是熏岱。”
“六爷若是有兴致,紫萱愿闻其详,紫萱也向往江湖的快意恩仇。”
“二十年前,熏岱喜好以男装示人,经常女扮男装出入一些烟花之地,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究竟是男是女众说纷纭。熏岱的武器是名刀兵器谱排第五的妖刀新亭侯,所以有人猜测是男儿身,因为这把刀实在是太邪魅了,而熏岱的刀法《霸刀决》又是及其霸道刚猛的刀法,女子体质偏阴,本不适合修炼,所以更加让他们确定熏岱是男子。只是评定九州王侯将相榜、胭脂榜、兵器谱的虞昱在评定兵器谱时,在新亭侯后面备注‘熏岱性别待定’,这就让那些江湖武夫有了酒后的谈资,而熏岱的性别也就变得扑所迷离了起来,便有了那两句诗。”
紫萱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无论如何,六爷毕竟困了她二十年,难免心生怨念。”
宫六摇头道:“我们只是打了个赌,她输了,这便是代价。以她的不羁性格,即便被困到死,也绝不会怨恨于我。愿赌服输,便是如此。”
紫萱笑道:“六爷真是神机妙算。”
宫六轻轻拿开了紫萱的白嫩手指,站起身来,来到窗前,“想要达到目的,终归需要利用一定的手段。无毒不丈夫,虽然说得露骨,但却是千百年不变的真理。”
紫萱看着眼前这个儒雅的男人,真的好想躺在他怀里,哪怕只是静静的在他身后看着他也好。但她知道,这些她不能说出口,因为她可能只是他的一颗棋子罢了,她不敢枉自奢求。她十七岁就开始眺望着这个男子的背影,但她终究看不透他到底在图谋什么,又或者什么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权势?名声?地位?这些看似被世人所追逐的,又不像是他所喜好的。看不透,也猜不透。
宫六转过身开口道:“阁老心智不全,却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杜老痴迷于茶道,终不为外物所扰;齐石被称为画笔书生,凡是所见的皆能画出;棋痴施襄夏虽然不通世俗,但闭上双眼睛就能把空间内所有的景象在脑海中还原,这也是他可以立于手谈不败的原因之一;紫萱的古琴绕梁,被称为三大古琴之一,而紫萱姑娘本人也是琴艺精湛;至于熏岱,出了这座赤霄阁,宫某相信,新亭侯在名刀兵器谱的排名不止第五。上苍是公平的,赤霄阁里每个人都有你们自己特有的价值,在不久的将来,你们每个人也将会有属于自己不同的使命。”
紫萱眼神有些黯淡,但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动,柔声道:“紫萱是六人中进赤霄阁最晚的一位,很多事情也并不知情,但我想,六爷一定谋划了很多年。”
宫六转过身,眼眸明亮,“宁为欺世之豪杰,勿为随世之庸愚。这是宫某自记事起便时常对自己所说的,而宫某也是一直这样做的。人生就像一局棋,布局是开端,你的眼界、抱负、心性、手段,决定了这盘棋的大体走向,就像《寤言》中所说的,‘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布局至关重要,它决定了整盘棋局的高度。宫某从开局便开始谋划,如今已是两鬓斑白,面容枯槁,自然谋划了很多年。一开始,血衣侯府的赤霄阁不止一处,但最后却只剩下这一处,只余六人,其中心血,自是难以言喻。”
紫萱为宫六披上貂裘,劝诫道:“六爷还是不要站在窗口了,寒风侵袭,小心感染了风寒。”然后,走到桌子旁,温了一壶酒。
“赤霄阁不过是六爷布局中的冰山一角,紫萱虽不懂棋道,但紫萱听施襄夏提起过,这一局棋分为三个时期,布局、中盘、官子。六爷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所以啊,六爷一定要保重身体。”
宫六盘坐在毯子上,喝了一口温热的枸杞酒,“倘若布局是春种,那官子便是秋收,而从春种到秋收,需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在这条通向秋收的路上,有太多的岔路口,每一个路口都会有很多的人彷徨、迷失。这些人不知道何去何从,亦或者不确定这条路的尽头是不是通向光明,太多的人葬送在这里,因为在这条路上你不会看到任何希望,除了心中的执着,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照亮前方的路。”
紫萱点头道:“布局展现的是我们心中的殷切希望,官子是我们理想中的国度,而中盘,则是布局和官子之间的桥梁。桥梁的搭建,只能靠我们自身的拼搏、努力,并无任何捷径。但是大多数人,信念摇摆,都夭折在半路上,放弃在黎明的前夕,可能下一刻曙光就将打破黑暗,照亮天空。”
宫六唏嘘道:“可能是路太长,夜太黑。”
紫萱绚烂笑道:“白夜行的人就不会,因为我们心中有可以照亮前路的星光,虽不是光芒万丈,却足以指引我们前行。”
宫六沉声道:“现在已是黎明的前夕,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有了起色。宫某一直相信,凡事都只有经过数年的蛰伏,才能有一冲九霄的力量。伏久者,飞必高,古人诚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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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夜已很深,除了窗外寒风肆虐的声音,已没有任何声响。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在风声的衬托下,这寒夜显得更加寂静。
宫六已经微醺,在烛光的映照下,脸色没有常人醉酒的红润,反而愈发苍白。
紫萱喝了点酒的缘故,双颊微红,更添韵味。
“已是子时,是一天中最阴冷的时辰,况且窗外又飘起了雪花,六爷不如在此歇息吧。”
宫六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摇了摇头,醉眼朦胧地看向略显青涩的紫萱,“不了,你也好生休息,用不了多久,你也需要走出这座阁楼。”
紫萱低下了头,轻声道:“六爷留在这里,与我以后出去又有何干系?”
宫六转过头,走向窗边,缓缓打开了窗户,寒风裹挟着飘雪吹了进来,顿时清醒了许多。
紫萱接着问道:“难道紫萱在走出赤霄阁之前必须保持处子之身吗?”声音里已有哭腔。
宫六依然没有转过头,平淡道:“这倒不必。”
“那是六爷嫌弃紫萱?”
“你是宫某的人,隶属于白夜行,宫某若嫌弃,你早就夭折在来赤霄阁的路上了,又岂会在这里?”
“那为何六爷不愿在此留宿?紫萱没有任何妄想,以前紫萱的想法很纯粹,只是听从六爷的命令就好了,六爷说什么,紫萱就做什么。现在紫萱就这一点点小私心,只愿六爷在此留宿一晚,别无他求。”
宫六轻笑道:“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这首诗是不是很应景。”
紫萱没有说话,从背后抱住宫六,把脸贴在宫六的后背上,双眼微闭。
宫六面色有些矛盾,神情纠结。
半响,紫萱开口道:“六爷把窗户关上吧。”
宫六轻轻把窗户关上,略有些冰凉的手指拿开紫萱因紧张而有些湿润的手掌,转身看向紫萱。
紫萱神色有些紧张,眼神迷离,紧咬着嘴唇。
宫六将紫萱拥入怀里,下巴磕在她的头上,用手抚摸着紫萱滚烫的脸颊,柔声道:“歇息吧。”
紫萱瘫软在宫六的怀里,眼角噙着泪水,“恩。”
紫萱知道,这个年过半百、已生华发男人的背影,她可能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追逐。她不在乎宫六是不是喜欢她,她只知道,她喜欢他,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