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墉城东南方向,有一间普普通通的山庄。山庄虽是普通,但是其周围环境却是甚好,树木繁盛,山水奇秀,意境通幽。
山庄的门匾很有意思,“第二棋庄”。正门的两侧各有一句诗文,“吾棋一局千年事,从使旁观烂斧柯”。
傅帷怔怔看着两侧的诗句,不由失了神。
任昉的《述异记》中曾记载过一个典故,“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而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
“公子...公子...”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从第二棋庄里走了出来,站在傅帷身前。
傅帷歉意一笑,拱手道:“适时看到这副对联不由想起了一个典故,不觉便失了神。”
管家点了点头,和善道:“公子可是有事?”
“在下姓傅,来自青州。慕名前来,实属唐突,还请管家通报一二。”
“劳烦公子稍等。”
半柱香之后,一名身材消瘦、矮小的男子从棋庄内快步走了出来,两撇八字胡,很是...很有灵魂。
傅帷并不知道大梁第一国手到底长什么样,但是直觉认为应该不是眼前这一位,所以只是点头一笑,并未说话。
“傅公子里面请,寒舍简陋,见谅见谅。”
傅帷眉毛猛地一跳,虽然内心惊讶,但是嘴上还是寒暄道:“哪里,哪里。冒昧叨扰王大家,还请原谅一二。”
王积薪,大梁第一国手,翰林院棋待诏。
“是不是百闻不如一见?”
“的确,大梁第一国手的风范自是一般人所不能比拟的。”
“哈哈,这句话假的我都信了。”
傅帷尴尬一笑,抚了抚眉毛,这国手真是不能以常理揣度。
棋庄内,傅帷和王积薪相对而坐,只是桌上并没有棋盘。
王积薪并未着急说话,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品着茶,不知是真在品茶还是在等傅帷开口。
傅帷缓缓放下茶杯,“这棋庄周围山清水秀,意境非凡。”
“嗯,是。的确很便宜,毕竟比较偏远。”
“这...”
“王大家贵为当朝第一国手,为何棋庄却偏要取名为第二棋庄?”
“棋待诏,棋待诏,我就是一个陪皇上下棋的。与皇上弈棋,自是输多赢少,所以就取名为第二棋庄。”
“......”
“曾拜读过王大家的《凤池图》,在下虽然棋艺不甚,但每次翻阅,都感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真的?”
“当然。”
“哦,那棋艺确实是真的不怎样。”
“......”
贵为当朝国手,不说门庭若市,至少也应该是风流名士、达官贵人络绎不绝才对。但是,反观这个天下第二棋庄,家道中落也不过如此。之前,傅帷还认为可能是大德大才之人不拘小节,现在才觉着这...这太正常了。
话锋一转,王积薪一双小眼直勾勾地看向傅帷,“傅公子,这无关轻重的问题咱也说了不少了,现在是不是可以聊一些比较正经的事情了。”
傅帷眯眼笑道:“当然。”
“傅公子来自青州?这青州姓傅的,说少也不少,但是说多也不多。不知道傅公子是属于那一小撮人还是?”
“老家徐州的,在扬州也待过几年,去年搬到了青州。”
王积薪用手抚了抚两撇八字胡,“傅公子有话直说便是。”
“这么爽快?”
“谁都怕死。”
“没那么严重。”
“活着挺好。”
傅帷呷了口茶,缓缓道:“施襄夏,这个名字你熟悉吗?”
“不熟悉。”
王积薪说话的时候傅帷一直在盯着他的眼睛,的确不像是在说谎,只是这个回答有些过于迅速、肯定。
傅帷轻轻歪了歪头,并未接着问下去。
“傅公子不必多心,以我的记忆力,无论是听过还是见过这三个字,就一定不会忘,所以我才会回答的如此迅速。再者说,我也不喜欢试探别人的底线。”
“那就有些奇怪了?”
王积薪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张三、李四,不过就是一个名字罢了。”
“鸡斗眼,空间感和记忆力惊人,痴迷于棋道。”
王积薪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神色不似先前那般坦然,“棋艺一道,唯独不缺的便是天才,而这众多的天才中,又不乏有几个鸡斗眼,实在是不好下定论。”
“哦?是吗?”傅帷依旧面带微笑,只是眼神有些不善。
王积薪很没骨气地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傅帷,支支吾吾道:“当然,也就那么几个,我都记得。”
“好下定论吗?”
“也不是特别难,我可以帮傅公子回忆回忆。”
傅帷接着道:“此人天生少一窍,不通世俗。”
“天才棋手中,不通世俗者,比比皆是,就是一群痴迷于棋道的呆子。但是,天生少一窍的,实属罕见。”
傅帷此时才有些后知后觉,施襄夏,他到底是谁?傅帷所了解的,所看到的,皆是宫六想要傅帷知道的。至于施襄夏真正的身份,傅帷竟是一无所知。
王积薪看着陷入沉思的傅帷,小声提醒道:“傅公子...傅公子...”
傅帷没有搭理,只是独自呢喃道:“难道是我想错了?但是不应该啊?能让他心神不宁的事情应该只有围棋一道了......”
半柱香之后,王积薪不耐烦道:“要不我跟你走一趟得了?”
话音未落,傅帷猛然起身朝门外走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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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客栈内。
傅帷、熏黛、小乔以及被傅帷坑蒙拐骗而来的王积薪围坐在一张桌子上,白朴则守在房间门口,至于墨竹依然是不知踪迹。
傅帷看向熏黛,询问道:“齐石与施襄夏当真一天未出房间?”
“嗯。”
王积薪贼眉鼠眼地环顾四周,嘀咕道:“好歹来者是客,也不能这般晾着我啊...”
熏黛斜眼看向王积薪,王积薪不由打了个机灵,噤若寒蝉。
小乔轻声道:“熏姐姐一定能把施叔喊出来,至于齐叔,喊与不喊应该皆不重要。”小乔声音虽轻,但是这一番话却好似有一股奇怪的力量,让人莫名产生一种信服的感觉。或者说这并不是感觉,而是错觉。
傅帷和熏黛则相视一笑,并未多说。
王积薪看着眼神极其不善的熏黛离开,扭头看了看左眼戴着眼罩的傅帷,又看了看右眼瞳孔金黄的小乔,最后看了看站在门口闭目养神的白朴,都快哭出来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一会工夫,熏黛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脸不情愿但还敢怒不敢言的施襄夏,两只永远看不齐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傅帷并未用暗中观察王积薪的表情是否有变化,因为他相信小乔。的确,小乔也确实有这个能力。
王积薪朝施襄夏点了点头,素未蒙面,但似曾相识。
施襄夏的表情很奇怪,想爽快地朝王积薪点点头,但好像又有些抹不开脸面,就那样直勾勾地站在那里。
傅帷朝王积薪使了个眼色,王积薪马上心领神会,“施兄台好生面熟,咱们是不是应该在哪里有过几面之缘?”
施襄夏挠了挠头:“对啊,咱们是不是应该在哪里见过?我也觉着很面熟,但是如果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我不应该不记得。”
王积薪拍了一下手,本想点头附和两句,但看了看熏黛的眼神,悻悻然地接着道:“你再好好想想。”
施襄夏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有些奇怪。”
熏黛虽说平日里对施襄夏非打即骂,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此时竟有些担心起来。因为,她的确感觉到了施襄夏的气机流转,而且愈来愈急,愈来愈乱,已经快超脱了普通人的极限。
傅帷猛地站起身来,面色凝重,伸出二指就要朝施襄夏颈下点去。
“停手。”小乔双目紧闭,眉头拧在一起,双手按住双侧太阳穴,一个眨眼的工夫竟已是大汗淋漓。
王积薪一脸茫然,只一个瞬间,变化的速度有些让人瞠目结舌。
“王积薪,他是谁,你认识的,你一定认识。不要逃避,好好去想,不要去看他,那只是虚假的表象。他的真实身份,用心去想,不用你说出来,你只要往下想就可以......”
小乔的声音好似近在耳畔,又好像是来自遥无边际的天边,像是耳边轻语,又像是空谷回响。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随着这声音的响起,王积薪双目逐渐变得无神,脸上的表情也在一点一滴地消失。
一幕幕,一场场,重重叠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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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一名身量中等,举手投足皆透露出不羁坦荡的男子于荒野山冢之中怀抱着一名婴儿,快步飞走。虽是赶路,但男子眉宇之间,未有丝毫的疲惫、烦躁。仿若轻风一般,不染纤尘,游走于这喧嚣浮华的世间。
沙漏窸窣,东升西落。日暮时分,男子选择了一户家境殷实的渔户落脚。第二天佛晓时分,男子独身离开,挥手告别,不知是与这名婴儿依依惜别,还是与这悬挂在天边的朝霞道别。
渔户虽不富裕,但日子过得也还算可以,唯独遗憾的便是,夫妻二人成亲数年,未有一儿半女。所以视这名婴儿为上天的馈赠,虽不是亲生,但从未有过私心。母亲是个普通的庄户人家,父亲是个渔夫,但小时候读过几年的私塾,给这个婴儿取名为王积薪,希望自己家的血脉可以像薪火一样,代代相传。
十年之后,王积薪比正常农家的孩子过得还要好上一些。穿的衣服虽然也是缝缝补补,但是衣服一直都很干净。这得益于他的母亲,那个不是生母胜似生母的母亲,不仅心灵手巧、温柔善良,还有一个伟岸的身影。虽然家里生活不算富裕,但是他的养父坚持让他上私塾。那个憨厚的农家汉子,每天早出晚归,不知疲惫。日子虽清贫,但也算是有奔头。
王积薪的成长必定伴随着渔户夫妻两人的衰老,江月年年,人生岁岁便是这般。
还是一个傍晚,和十年前的那个傍晚几乎一般,夕阳西落但是晚霞璀璨。那名俊逸洒脱的男子又一次敲响了这家普通渔户的家门。
狭小的房间内,年龄不过三十但是头发已然有了些斑驳痕迹的女子站立在两名男子的旁边,不知怎么了,双手不自觉的攥着自己那洗的已经泛白的围裙,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是眼角的泪花仿佛一不留神便会掉落。淳朴的农家汉子没有看向自己的发妻,只是轻轻拍了拍她后背,摇了摇头。
俊逸洒脱的男子拿出了十几两银子,放到了桌上。
女子终于忍不住了,伏在自己汉子身上,泣不成声。农家汉子毕竟是家里的顶梁柱,虽然眼角湿润,但是依旧咬牙坚持。把钱朝男子那里推了推,张开了口,但是还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响,又赶紧闭上了嘴,生怕让伏在自己身上的发妻听出哭腔。来回反复了几次,都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只能朝男子摆了摆手。
女子从自己丈夫的肩膀上抬起头来,眼泪纵横,不忍心看向已经熟睡的孩子,一字一顿哽咽道:“过几日...便是...能不能...再留几日?”
男子明白这个已经语无伦次的妇人的意思,开口道:“我知道过几日便是这孩子的十岁生辰,所以我才前来。这几两银子,权当孩子的私塾费用,这里还有几本我自己写的一些关于围棋方面的心得,也交予你们二位,让这孩童用心精研,日后,必定有他自己的一方天地。”
说罢,便转身走出了渔家。
一直假装坚强的农家汉子,此时也是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世间人便是这般,得到了,便再也不想失去。可是世间之事,
又岂是处处如愿。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很多很多年之后,这孩童早已长大成人,在他养父母人生的弥留之际,他应该也能体会到这种缺憾的感觉。
又是十年,这名孩童已经弱冠,考取了功名。
十年又十年,弱冠少年已然而立。然而在他的而立之年,发生了两件大事,这两件大事,影响了两个人的宿命。
大梁国手之争,便是发生在这一年,也留下了当朝九局的佳话。但这当朝九局,是否也像史书中记载的那般光彩夺目?世人只看到了它光彩的一幕,但这件事情的背后真的也是这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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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胜四负,到了一局定乾坤的时候了。执白子的为王积薪,执黑子的是一名和其年龄相仿的俊逸男子。
白子先行,就在王积薪将要落子的那一刻,俊逸男子出声提醒道:“当朝九局,不过虚名。如果你近日不便,我可以禀奏皇上,暂缓棋局。”
那时的王积薪,虽说长相无奇,但是身上的气焰,确实逼人。王积薪并未有任何的犹豫,已然落子,“当朝九局虽是虚名,但我很清楚,在我十岁那年拿起棋子的那一刻便知道,这就是我毕生所追求的。”
俊逸男子的脸上没有了那分洒脱,有些黯然,只是轻声道:“这真的是你毕生的追求吗?”
可惜,当时正在执着于棋局的王积薪,并未在意。
棋局已至中盘,王积薪脸上汗珠密布,眉目紧蹙,每走一步皆是如临大敌。反观那名俊逸男子,脸色却是越来越暗淡。
转眼之间,棋盘上的黑白之势,仿若两条蛟龙,反转腾挪。
棋局到了最后的收官,王积薪已是面如死灰,执白子的右手,颤抖不止。
然而,就在此时,俊逸男子投子认输,淡然离场。
“为什么,你应该是稳操胜券的?”
俊逸男子神色有些落寞,遥望远方,遥望那个渔村,那户人家,只是唏嘘道:“纵横十九道,折煞世间人。”说罢,朝东南方向走去,落日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也就是那天,王积薪的养母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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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实的农家汉子,已是满头白发,皱纹深邃、纵横,粗糙的双手不停擦拭着妇人眼角的眼泪。妇人已然年迈,但是那双眼睛还是像二十年前那般,还是那样的动人,还是那样的眼角含泪。只是妇人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控制住眼角的泪花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簌簌落下。不,它不是珍珠,这比珍珠还要珍贵。
“老伴,集薪是不是已经是大梁的第一国手了?”
一如许多年前那般,朴实的汉子依然是只张嘴没有声音,最后只能重重点头。
“男子汉,就应该像集薪那样,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是不是集薪回来了?我听到门响了,你出去看看。”
“这里离豫州远的很呢,这会集薪一定正往这赶呢。天要是下了雨怎么办,路也不好走......”
“老伴,你睡吧,别累着,要是明天集薪回来了,我的身体又不好,你的身体再累垮了,就没人做饭了......”
“老伴...老伴....”
朴实的汉子其实也没有那么坚强,跪在床前,将自己脸紧紧贴在妇人那瘦弱的肩膀上,哽咽道:“我在呢...我在呢...”
妇人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了抚汉子那宽阔的后背,呢喃道:“其实我都知道,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真是有些不甘啊。不过,只要集薪过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突然,妇人虚空抓了几下,瞳孔放大,声嘶力竭道:“你别怨他...别怨...”
至始至终,白发苍苍的妇人都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国手,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也就是那天晚上,那个不知名的小渔村,多了两座新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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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场,一幕幕,叠叠重重。接下来,又是一副新的场景。
一名樵夫装扮的男子在一座看不全面貌的山上砍柴,可能是记忆太久远了,男子的面容也不是很清晰。不知过了多久,山中起了大雾,白雾笼山,不辨东西。男子身处一片白茫茫之中,仿佛置于幻境,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男子只是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不知这样走了几个时辰,身心俱疲,但浓雾依旧没有任何要消散的迹象。
突然,男子听闻不远处传来几声稚童欢笑、吵闹的声音,便循着声音走了过去。听这声音,应该是就在前方不远处,可是这几步之遥,男子却走了很久。
男子一直循声赶路,竟也忘了这周围的环境。当走到那几名稚童身旁时,浓雾已经消散了。那两名稚童虽然年幼,总是嬉笑吵闹个不停,但其落子之时却是气势如虹。
男子平日里应该是钟爱下棋的,此刻也觉得有意思,便将斧子随手砍在旁边的树上,饶有兴趣地看两个稚童对奕。
稚童看了看观棋不语的陌生男子,便从怀里取出了一粒枣仁似的东西,并要男子含在嘴里。
樵夫装扮的男子也没多想,含在嘴里之后便继续观棋。两名稚童年纪虽小,但是才思敏捷,下子如飞。
不久时,两名稚童便已经下完了这盘棋。抬头看去,樵夫装扮的男子依旧站在那里,便劝说道:“你已经来了很久了,快回去吧。”
当男子去拿斧子时,发现斧头深深地嵌在树干之中,斧柄也已经腐烂了,便只好空手在童子的指点下下山。
只是,当男子回去的时候,虽然依旧记得回家的路,却早已物是人非。
沧海桑田,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