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施襄夏走后,齐石弯腰道:“那日从武当山返回血衣侯府,侯爷在路上遭到南若聚散厅的暗算。命悬一线之际,齐石未能挺身而出,非是惜命,只是我虽精于符箓,但实无修为。当年之所以能封住施襄夏一窍,是假借白朴之力,非我之能。”
傅帷朝齐石挥了挥手,示意无事,然后转身看向白朴,“十年前的你和齐石联手真能封住施襄夏一窍?”
“不能。”
“那又为何会有这样的结果?”
白朴杵在那儿,一言不发。
傅帷笑骂道:“榆木疙瘩。”
白朴卸下了一身气势,又恢复了寻常马夫的样子,平淡无奇,弯腰悄悄退了出去。
熏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好莽的气机。”
“的确莽,只是没想到我身边还有如此卧虎藏龙之辈。”
熏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叹息道:“可惜是个马夫。”
傅帷目光一凛,神色有些愠怒。
一个月前,替傅帷牵马之人还是鬼手刀何陌,白夜行的第一护卫。只可惜,昔日的第一护卫已化作一抔尘土,尚在归乡之途。
熏黛轻轻摇了摇头,抱起躺在一旁昏迷不醒的小乔,缓缓退出了房间。
齐石偷偷瞟了一眼傅帷的脸色,又看了看正要走出房间的熏黛,左右为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傅帷面沉似水,独自一人坐在桌子上,“坐。”
齐石坐在傅帷对面,稍微有些不安。毕竟,这次的事情虽然不是出于本心,但的确摆了傅帷一道。齐石很清楚自己隶属于白夜行,效忠于宫六,可是傅帷毕竟是血衣侯,是血衣侯府真正的主子。
“我的心胸就如此狭隘吗?”
齐石连忙摆手,微笑道:“傅公子当然不是。”
“话是好话,就是笑的有点假。”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了,齐石也就明白,此番事情,傅帷应该不会秋后算账。
傅帷亲自给齐石倒了杯酒,齐石连忙站起身,弯腰道:“傅公子抬举了。”
傅帷一脸嫌弃地看向齐石,白眼道:“不用担心,不是收买人心,只不过是想找人喝酒了。”
齐石又安安静静地坐了回去,嘀咕道:“嗯,这就好...”
“什么?我没听清。”
齐石翘起大拇指,“我是说,傅公子真是海量。”
“出息。”
齐石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俗话说得好,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还差点意思。”
“嫌没有下酒菜呗?”
“我是怕傅公子喝不尽兴。”
“顺杆子就往上爬?”
“读书人不是这样说的。”
“哦?”
齐石轻轻弹了弹胸前的衣服,一脸正气,“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的确清新脱俗。”
“上菜。”
傅帷朝门外看了看,眼神有些复杂。墨竹依旧站在那里,形单影只,但又让人感到心安。
“......”
“傅公子就不好奇当年之事?”
“你这不是还没喝醉吗?”
“酒后可不一定吐真言。”
“酒前你也吐不出来。”
“看不起我齐某人?”
傅帷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竖起大拇指,“画笔书生,青楼才子,佩服。”
齐石有模有样地抱拳拱手道:“承让...承让...”
“幸会...幸会...”
“.......”
“上酒。”傅帷声音里已有些许醉意。
“侯爷...”
“我姓傅。”
“傅公子...”
“有话就说。”
齐石一脸拘谨,支支吾吾道:“要不...你...还是问吧?”
“怎么,怕我秋后算账?”
“也不能说是怕。”
“哦?”
“就是心里不踏实。”
“我想知道的事情很多,可我不是圣人,不会知晓所有的真相,也不能看透所有的事情。”
“话非如此,即便圣人也不能这般。儒教圣人张载曾有四愿,‘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他可知,万世开太平怎可为?道教鼻祖李耳曾在《道德经》中写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可如果万事皆这般顺其自然,岂不成了一滩死水.......”
傅帷摆了摆手,“圣人也是肉体凡胎,他们败给的只是时间。”
齐石面色已有些泛红,“不是这样的。施襄夏,如今整个大梁在棋道一途能望其项背者,无一人。王积薪,也只不过算他半个徒弟。当年的当朝九局,倘若非他之愿,就没有王积薪什么事情了。《凤池图》、《棋诀》、《棋势》这三本书,不可谓不经典。整个九州都知道,这几本书的撰写者是大梁的第一国手,翰林院的棋待诏--王积薪。但又有几人知,这几本书其实皆出自施襄夏之手。十九道,驰骋纵横,可谓之棋圣。而且他......”说着齐石又猛灌了一口酒,“他可不是肉体凡胎。”
傅帷抬了一下眉毛,打趣道:“他难道还是莲藕之身?”
齐石摇晃着脑袋,连连摆手,“在他还是王质的时候,的确是肉体凡胎。”
“《烂斧柯》里的王质?”
“对。”
“哈哈,述异记...述异记...讲的便是一些奇闻异事,实难考证。”
“几近千年前的事情,的确无从考证,但他确实存在。”
“如果他真是王质,那又为何改名为施襄夏?”
“命运,只属于他的命运。”
“王积薪又与他有何关系?”
“王积薪也是王质。”
“这酒劲真大。”
“真的,我没喝醉,酒量好着呢...”
“我信。”
“......”
齐石伸出双指拍打在桌子上,“你且听我细说。”
傅帷已经有些迷糊了,支支吾吾道:“说...我听着呢...”
“《烂斧柯》中只是记载了一些只言片语,而且这个典故之所以能流传下来,极有可能便是出自当年的王质之手。他不想被世人发现,但也不想便这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于这世间。”
“很矛盾。”
“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却又不想浮生平平庸庸。”
傅帷趴在桌子上,“长话短说,短话不说,我觉着我有点困了...”
齐石又独自饮了一杯,“王质从山上下来,已是物是人非,原来的村庄早已改变了面貌,这其中到底过了多久,当时的王质也并不知晓。凭借着记忆找到原来的住处,却发现已是一片荒芜。再三询问才知晓,此时据他上山砍柴的日子已经过了一甲子之久。”
“原来他便是孤身一人?”
“不是。在乱葬岗他找到了他父母的坟头。但是他父母的坟头却并不是挨着的。”
“这又是为何?”
“因为中间还有一座坟头,看样子年月更久一些,竖的墓碑也早已残破不堪,无法辨别其身份。”
“无字碑?”
“不是,一个路过的阿婆告知了真相,那座坟头是王质的。当年王质上山砍柴,山中大雾,不辨方向,失足落入崖底,摔死了。”
“那阿婆又怎会知晓此事?”
“当年发现王质尸体的便是那位阿婆的父亲。按辈分,那位阿婆应该喊王质一声堂哥。”
傅帷晃了晃脑袋,“等会,我喝杯酒清醒一下。”
齐石用手捏起一粒花生米,继续道:“为什么会有两个王质,这也是这些年王质一直想要探求的答案。”
“那有答案了吗?”
“如果有了答案,那施襄夏又岂会被封印一窍十年之久。”
“哎?怎么聊到这了,在这之前,聊到哪了?”
“王积薪。”
“对。王积薪为什么也是王质?”
“说来话长。”
傅帷连忙摆手,“那别说了。”
齐石伸手拍向桌子,“我齐某人不要面子的吗?”
“哟?是,你说。”
“几百年来,跌落悬崖摔死的那个王质一直未曾转世,直到四十年前,才投胎于一户流亡的人家。蹊跷的便是,婴儿出生不久后其生父母便双双殒命。施襄夏便将投胎转世的王质送予一家福禄颇厚但无子嗣的渔户,谁知,那对夫妇不过年方半百便一同去世了,而且去世之时,转世的王质并未在其身旁。”
“施襄夏说十年前因一些俗事坏了道心,想必便是此事吧。”
“对。几百年前摔死的那个王质并非大恶大奸之辈,相反,心地十分地善良,本不应如此的。身死之后,数百年不曾投胎转世。转世之后,亲生父母和养父母又是这般命运,只留王积薪一人,茕茕独立,愧疚一生。这有悖天道轮回。”
“或许,活着的那个王质本身就有悖天理。”
齐石又打开了一坛酒,虽然面色绯红,一副醉态,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清亮。
傅帷的手已经端不起酒杯,只能伏在桌子上用嘴吸溜,“那施襄夏既然能算准生死轮回、祸福旦夕,想必和道家也有莫大的关系。”
“没错,只是那并不是施襄夏,而是另一个人。”
“越来越乱。”
“其本身就是一个谜团,如果能轻易说地清楚,又岂能称之为谜团。”
“另一个人是谁?”
“不知傅公子可曾去过隐仙岩?”
“去过武当山的莲花峰,但是没有进入隐仙岩。”
“隐仙岩内有一个很大的道观,道观内挂有武当山历代天师的画像。进去一看便会发现,第十一代天师的画像和如今施襄夏的模样,如出一辙。”
“梁...梁祖...”
齐石点了点头,“四十年前意外暴毙的武当山天师--梁祖穆。这也是为什么白朴说十年前,我与他联手也不能封住施襄夏一窍,但结果施襄夏却又切切实实被封印了十年之久的原因。”
傅帷只是伏在桌子上摇头,不吱一声。
齐石倒了最后一杯酒,坛尽杯满,轻声道:“只因六爷当年说了一句要亲自率领白夜行登门拜访武当山。施襄夏畏轮回,敬天道,但六爷不怕。”说着,齐石站起身,毕恭毕敬,
面朝正东方向敬了一杯酒。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侯爷知道,世上人皆在牢笼之中,无幸免者,不必妄自菲薄。局中局内又有局中之局,无人能知晓一切。六爷是布局之人,但也是局中之人,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还希望侯爷不记恨。”
可惜,此时的傅帷,早已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天已蒙蒙亮,无边无际的暗夜终于到了尽头。
熏黛出现在房间的门口,但并未走进,只是斜靠在门框上。而墨竹,也在熏黛出现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走了?”
齐石粲然一笑,“你虽不具有小乔黄金之瞳,却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熏黛并未答话,只是嘴角含笑,看向齐石。
“的确,话并未说完。”
“说吧,说一句少一句。”
齐石一脸嫌弃,“不要说得那么渗人,日后还有相见的机缘。”
“但愿。”
“嗯...”
熏黛一脚踹向齐石,“不说快滚。”
齐石也不生气,拍了拍身上的鞋印,“这才是真正的熏黛嘛。”
“出息。”
“说到‘出息’,我想起了大小姐,也就是六爷的女儿宫明月,她老爱用这个词揶揄那个时候的施襄夏。后来,你、侯爷、也包括施襄夏,也爱用这个词去损别人。”
“是,就是一些潜移默化的影响。”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个世道便是这般,有时候不是我们想要这般视人命如草芥,我们也不想这般冷血无情,只是我们不得不为之。这不是我为我们的行为找借口,只是因为六爷和侯爷的身后站着的是整个九州的万千子民。成就大事,无不流血。”
“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是不知究竟是为了私欲还是为了天下苍生。”
“吾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何解?”
“闲云野鹤简单,心系天下才是真正的难。倘若有天苍生陷于水火之中,六爷和侯爷却无能为力,那内疚将会跟随他们一辈子。这虽不是他们的过错,但是却因为他们未能掌权才至于此。”
熏黛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真得会更好吗?”
“深信不疑,白夜行你所见之人皆是这般。何陌之事,是六爷之愿,但六爷却并未真正开口。如果不是白朴的境界太高,怕侯爷承受不住,那今晚站在侯爷身后便是何陌了。死了的人只是一种解脱,活着的人才是真正的煎熬。”
熏黛没有说话,有些落寞。
齐石走向门外,“我知道你心有怨言,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为了自己,只是单纯地觉着侯爷有些时候让人心凉。上一次是因为何陌,这一次是因为小乔。你很关心小乔,但小乔因此事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之时,侯爷却并未流露出任何情感。”
“谈不上如何心有怨言,只不过是兔死狐悲罢了。”
“可知,位高而薄情,自古便是如此。倘若眼中所看的是万里星河,又岂会在意其中的一颗亮与不亮?”
“你跟随六爷多少年了?”
“我也不记得了。”
“那是否六爷也曾让你有这些...”
齐石揉了揉脸颊,“几个月以前,侯爷于明月楼被浮沉殿的死士刺杀,也就是那天,六爷离开了明月楼,前往青州血衣侯府。但在离开之前,明月楼内妇孺老少一共二十八口,皆被灭口。这二十八人中有一个小女孩,也就八九岁,有两颗小虎牙,笑起来特别可爱。其父亲是一位商贩,常年往返于豫州和徐州之间,小女孩没有母亲,所以便常年跟随着他的父亲,在明月楼住了有半年之久。我与她也没见过几面,而且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我偷偷去看她,她并不知情。也不知怎么了,稀罕的不得了。本想认个小闺女,只是自己的身份又是这样,便不想拖累她,也就作罢了。当我从南疆返回之后,其实就已经知道了结果,但还是去了一趟明月楼,找到了那小闺女的房间,血迹并不是很多...”
“够了。”
不知是不是风太大,齐石揉了揉眼睛,“那二十八个人,身份各异。可能是谁家的子女,也可能是谁家的父母,可能是谁的朋友,也可能是孑然一身。他们可能心地善良,也可能蛇蝎心肠,但结果却是一样,客死他乡。而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生。”
熏黛面目有些狰狞,“世间真可恨。”
“是不是觉得世间也就是这般了?”
熏黛没有说话,只是身上的气焰有些强劲。
“后来,我在血衣侯府的烟雨楼里发现了那个小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