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睁开了眼睛,庆幸自己又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入眠很难很难,醒来很快很快。荆华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不,很快的她又来了。愁眉苦脸的样子,恶言恶语的样子,旁若无人的样子,来去匆匆的样子,交替出现。赶也赶不走。
上午10点,我还是不死心地给荆华发去肉麻的短信:宝贝,很想你,何时送稿来?她讨厌我归她讨厌,我的爱一定要表示出来。
荆华回短信:
马上出发,40分钟赶到。
我立即赶到精河大厦的工作室,烧好开水,给荆华泡上枣茶。
11点,我的手机响了。我没有接听电话,我知道是荆华到了,连忙拿上手机出去,给她去开大厦的单元门。刚一拉开单元门,荆华正拿着手机向这里走来。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短袖T恤衫,一条白色七分裤,简单利索,我禁不住心动了一下。我想恭维她几句,荆华却一脸的严肃,正经,也不看我,旁若无人地走进工作室,把手提包往沙发上一扔,径直走到电脑桌跟前,坐下,把手中的红色优盘插入电脑。
我故作关切地问,吃饭了吗?
她的声音像蚊子哼哼,吃了。
稿子都打完了?
她抬头扫我一眼,说,还有一篇没来得及打。我先把打好的整理出来,再打那一篇。
我说,把打好的存进电脑就行了,剩那一篇我打吧。你好好应付期末考试吧。
我把泡好的枣茶端到她旁边,喝点茶吧。
不渴!她的口气冷冷的,脸上也是冷冷的。
我靠在椅背上,目光盯着对面荆华的脸。荆华背对着窗户,圆圆的脸盘更显得白晰,阳光,青春美丽痘比前几天少多了,也小多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在白玉盘上忽闪着,更黑,更亮,更迷人。
老盯着我干么?干你的事去。
我一笑,这怪不得我。之所以盯着你,都怪你的大眼睛太有魅力。
她听了毫无表情。过一会突然说,15号我和妈妈就回伊犁了,一个假期都要照顾妈妈。
我心有不甘,中午一起吃饭吧!就算是最后的午餐吧。
荆华看看我,谢谢,不了,我还得赶到空军医院看妈妈。
我说,今天11号,还有三四天时间,你哪天有时间都可以,我给你送行。
荆华又抬起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说出来的是:以后再说吧。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荆华不动声色,说,往伊犁打电话要漫游,还是发短信吧。
我有千言万语要说,我有好多问题要问,可是面对沉稳得令我陌生的荆华,我一句也说不出来,我一个问题也无法问。我预感到荆华要离开我了,永远地离开我了。可是我却无能为力,我却毫无办法,我却束手无策。
整理好了,给你打印一份吧,明天不是要交出版社吗。荆华说,眼睛看着别处。
我连忙站起来,从书柜拿出一叠A4纸,装进打印机。
打印机吱——吱——吱——地响着,单调而刺耳,像一根针刮在玻璃板上,令人焦躁不安,心绪不宁。
荆华从提包里拿出一包苏打饼干,撕开封皮拿出一块放进嘴里。看样子没吃早饭,可我问她的时候,却说吃过了,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就这么闷着,就这么僵着,就这么耗着。
打印完了。荆华看看表,说,一点了,我该走了。边说边拿上提包,快步走到门口,就像要躲避瘟疫什么的一样。
我慌忙跟上去,大声问,这就是我们的告别仪式吗。
荆华一愣,回头温和地看着我,你想要什么样的仪式?
我?
荆华把提包扔到沙发上,一步一步移过来,贴上来,轻轻地拥着我,抬手抱着我的头,手指穿过发丝,使劲把我的头贴在她的头发上。我有点儿惊讶,我来不及思考,我的手自然而然地举起来,轻轻地箍着荆华的脖子。她似乎想要挣脱,但是用力不大。我当然知道这是最后的“午餐”,哪怕只有几分几秒的光阴,也不能白白虚耗。我把荆华抱得更紧了,紧紧地豪无缝隙地贴在一起,贴在一起,黏在一起,几乎融化在一起。突然地,毫无准备地,她往下一蹲,身子脱离了我的拥抱。然后,她轻轻地笑笑,发出嘶哑的低低的无奈的颤声:老师,这样告别你满意吗?没等我回答,荆华猛地扬起左手,闪电般地抽到我的右脸上,“啪——”带着回声,带着激情,带着刺激,使得工作室里嗡嗡作响。
我怔怔的杵在那儿,来不及任何反应,她就已经突然转身,昂着头走了,义无返顾。
真好,我期待的那一巴掌终于打了,我欠下的那一巴掌终于落在我脸上了。是该结束了,结束了。
我愣怔一下,马上跟出大楼。她头也不回地说,跟着干啥,不要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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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怎么了,回头就进了工作室,碰上门,倒在沙发上。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胸口扑通扑通乱跳。
“不——”我狂叫一声,不能这样,我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冲到马路上,冲进诚实花园小区,脚步匆匆。
忽然,我看到荆华站在一个广告牌下,两只手在胸前晃动着。是在打手机发短信,还是在抹眼泪?抹眼泪,对,她在抹眼泪,她肯定也不忍心就这样匆匆忙忙离开我,她在伤心!
我快步跑过去。跑到离荆华三四米远的时候,她突然迈开脚步,她似乎感到我过来了。我跟上去,紧紧跟着她。几分钟就走到车站旁,她停在一辆卖西瓜的瓜车旁,扒拉车上的西瓜,看样子要买西瓜。
我好心劝她,到空军医院要倒几次公交车,提着西瓜太重了,上下车很麻烦,还是到医院门口再买吧。
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挑好一个西瓜放到秤盘上。
女瓜贩看着秤盘说,10块5。女瓜贩把西瓜装进一个白塑料袋,我连忙接上,又扯下一个塑料袋,套在西瓜上。
穿过马路到对面等车,她从我手里夺过西瓜,径直穿过马路。
我想说,祝你妈妈早日康复。可惜还没说出口,902路车来了,她上了车,车门一关,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伸出右手,往车里打招呼。忽的一声,公交车从我面前驶过,忽儿不见了,不见了!
我的右手扬着,僵硬地扬着,无望地扬着。我感到脑子里的一股血液猛地下沉,迅速下沉,一直沉到脚底。
嘀嘀——一辆公交车冲过来,把我冲得倒退几步。我才醒过神来,站在马路边太危险了。我抬腿想跨过马路回工作室,可是,腿像灌了铅,很重很重,很用劲都抬不起来。我连忙用手揉搓,使劲地揉,狠狠地搓,才慢慢恢复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