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隐本不服气,可双肩被慧雾所制确无办法破解,于是只好垂头认输,口中讷讷道:“前辈,我打不过,咱们明日再比。”
慧雾松开双手,哈哈大笑,问道:“小儿郎,说起来,老和尚还有一事要问你。你在那玄音族人处,可曾见过其他误入五顶的人?”
风隐心中尚在思索如何破解慧雾的迅捷身法,一时出神,听慧雾如此问,嗯了一声。
慧雾眉头一皱道:“你这儿郎,老和尚问你话,你要好好回答,不然老和尚的拳头便招呼你一顿。”
风隐只好正色道:“前辈为何想知道这个?前辈在这‘灵鹫寺’出家多久了?难道一次也未上五顶去过?”他本有满腹疑惑,却不愿多问,慧雾开了头,他却一股脑把心中疑问都问了出来。
慧雾鼻息哼了一下,道:“咦?你这小儿郎,让你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起老和尚了?怎么,要以一换三呐?老和尚虽是出家人,可这账这么亏还是算得出的呀!”
风隐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前辈误会了,晚辈只是觉得光知道前辈法号,也太无礼了,所以想多了解前辈之事,并无他想。”
慧雾张口呼哧呼哧吹了几口气,却再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一甩手道:“行,你这娃娃,倒是个烫嘴的闷壶。老和尚是前辈,也不占你便宜,我先回答你的问题。昨日提到的慧远慧持和我,均在四十多年前,便是十几岁出了家,后来他们投奔名僧,又因中土战乱转而南去,杳无音信,老和尚我资质愚钝又记挂乡人俗世,是以不愿离开此地,辗转来到这处灵鹫寺,来时寺中尚有两个比我还老的老和尚,他们年纪大也不愿离开,我三人种地自给倒也安逸。那五顶的中顶,当是叫做宫顶对吧?整日介金光闪闪,我初见时以为是佛光普照,大大礼拜以示恭敬,可寺中两位老师父却说那是仙乐神人所在之处,我心中想一介佛门弟子,又怎能相信这般道家仙界的说法,于是想要去看个究竟,那时我尚未习得佛家功法,硬是走了一天一夜才到了那宫顶,凌晨山间还雾蒙蒙的时候,我真就又看见那中顶高空中金光四射,向四周蔓延开去,还有个美妇人在那金光中心处闭目施法,灵音袅袅不绝,浑似梵音降临,我又是一番顶礼膜拜,直当是文殊菩萨现世,敬畏不已。”
风隐听了,想起圣姑曾于五顶周围布下结界,而且自己也曾几次见过宫顶上空金光灿灿的异景,于是便八九分肯定那正是慧雾亲眼见到了圣姑布下结界的过程,只是不知那金光是何物所散发。
慧雾见风隐面色有异,眼神流转,于是转而问道:“小儿郎,你在想啥呢?”
风隐急敛心神,答道:“前辈,你既然去过宫顶,那应当知道玄音族人并非神仙,只是普通人罢了,至于你说的那名妇人应当是圣姑吧。”
慧雾点点头,神思仿佛又回到四十几年前,缓缓道:“等那空中的妇人施法完毕,已是我到宫顶那日的午后了,顶上有人先招待我吃喝,我这才打听到玄音族人的来历,虽知晓了那圣姑并非菩萨,可玄音族自古以来于音律乐舞之事的传承发扬,还有那圣姑顼翎凰高超的功法,都令我心驰神往。那时圣姑施法过度,未能亲见,可顶上之人个个勤劳淳朴,热情好客,我十分喜爱,就逗留了数日。也在那几日弄明白圣姑施法,是为了将五顶与世隔绝,避免山下战乱祸及五顶,从此五顶方圆近百里将无人可随意进出。我那时佛性尚浅,只觉不能再见山下亲人乡里,心有万般不愿,于是返回灵鹫寺想就近下山,可是灵鹫寺西北那处小路我走了上百次,次次都回转到灵鹫寺来,我这才信了宫顶之人所言非虚,于是便在寺中闷闷不乐,暗中咒骂,寺中一位叫的道全和尚告诉我,其实那布下结界之法乃是他授予圣姑的,他知道圣姑偏安五顶亦是为了五顶方圆上千百姓的安危,于是便授她佛门结界之法。圣姑因自小修习音律,天然得一身高深的五行通融道法,结界之法名唤‘大孚灵音’,纯是佛门功法,玄音族人虽对于功法之事不甚钻研,可圣姑志坚意笃,听了‘大孚灵音’秘法后,便苦心修炼近十年,终于可成。”
风隐听了圣姑往事,心中愈加敬佩,想她九十春秋尽皆付与五顶,自己身受大恩,阴阳灵火再现却只是修炼火元的必得结果,如此小小嘱托若不能尽善做到,实在大大有愧。
慧雾见风隐神色凝重,心事重重,“嘿嘿”几声说道:“小儿郎,你是不是觉得顼翎凰耗十年精力钻研‘大孚灵音’,只为护五顶百姓周全,做了一件大大的善事?”
风隐道:“圣姑此法能保几千人不受战乱之祸,如今五顶安居乐业、食丰乐盛,全在圣姑当年结界一举,我若有机会能以一身道法修为保一方百姓安宁,别说十年,就是此生全付也愿的。”
慧雾眼露异色,盯着风隐看了许久,方才继续说道:“你这脾性,倒与我那俗家之弟颇有相似,他当年剃度未久,也说过类似的豪言壮语,只不过他是想凭借无上佛法度无量世人前往极乐彼岸,我虽年长几岁,可此生困于五顶,已不知世事如何,佛法度世人之大道更无从说起,余生所愿,只望这一身佛家功法还能度得几人。小儿郎,我问你,那圣姑顼翎凰,如今身体可还健朗?”
风隐听得慧雾话锋一转,满心疑惑,答道:“圣姑精神矍铄,春秋虽长,可体貌全然不似,自然十分健朗。”
哪知慧雾听了竟然叹一口气,沉思一阵忽而又抬头问道:“小儿郎,你当真不思念山下亲友?你无故失踪如此之久,难道不担心亲友日夜煎熬如焚?”
风隐听了慧雾所言,心中只略略闪过凌波仙的影子,答道:“前辈,如今晚辈心思全在报恩,况且五顶之人待我皆如亲人一般,于此修炼更是大有裨益,晚辈心中全无他念。”
慧雾愕然道:“报恩?你如今被困此处,可能此生都不得再见山下亲友,五顶之人于你有何恩情?”
风隐忙将自己初入无界峰时被修罗之火侵体、两年后发作、北上求医诸事简略说过,讲到圣姑等人奋力救治、岑邈茵因此受伤发癫之事,已是情绪激动、不能自已,最后又将圣姑托付自己恢复羽顶阴阳灵火往日盛况之事告诉慧雾。
慧雾听闻风隐经历,心中既惊奇于风隐小小年纪、短短时间内竟遭此等变故,又疑惑于圣姑等人竟能如此不计生死救治风隐,继而想到风隐为何如此执着于报恩之事,慧雾心中又升丝丝悲哀无奈之意,长叹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小娃娃,此事先不谈。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风隐问道:“什么地方?”
慧雾一摆衣袖,向远处奔去,清朗声音传来:“不必问,老和尚又不害你,随我来吧。”
风隐只好紧紧跟了上去,山间小径虽曲折复杂,好在慧雾脚步故意放慢等风隐追上,行了片刻,一处斜斜的山坡出现,慧雾才放慢脚步。
山坡上有处几十丈方圆的平地,十几间屋子错落有致,皆累石披泥而成,有几间墙体披泥脱落,露出大片青黄石胎,一清癯干瘦的老者正忙着修补,另有一间披泥完好、宛若簇新的屋子在屋群边上。此时正有四五个孩童玩耍嬉闹,风隐奇道:“原来宫商角徵羽五顶之外,也还有人居住。”突然想到慧雾也并非住在五顶之人,意觉言失,不再说下去。
慧雾也不答话,径自往屋群走去,那些孩童见到慧雾十分开心,纷纷奔来将慧雾围在中间,口中只喊:“傻闷道士,傻闷道士!”
慧雾朗朗笑起,不住抚摸那些孩童头顶,这时那处新屋内走出一个三十几岁的妇人,指着其中一个男童嗔怒道:“讲了多少遍,是沙门道士、沙门道士,你们再胡乱叫人家,小心山豹晚间把你们叼了去!慧雾大师莫怪,莫怪。”
慧雾忙劝道:“吴娘子,莫生气,孩子们小,叫着好玩的,我又傻又闷,他们也没叫错。”说完又低头向孩子们说道:“孩子们,快去一旁玩,傻闷道士找你们家阿父阿母谈事。晚些再来陪你们玩。”
那些孩童中以吴娘子的儿子为首,男童见母亲怒目而视,不敢再纠缠慧雾,领了小伙伴一旁去玩,慧雾这才示意风隐走上前来,对吴娘子说道:“吴娘子,这位是风隐风公子,他也是误闯入五顶,现于宫顶暂住。”
吴娘子一怔,仔细看着风隐,半晌才道:“风公子,小小年纪就和家人分开,当真可怜。也不知我家郎君想我不想,想他儿不想,我......我......”说着竟垂泪哭了起来,一旁玩耍的男童跑过来喊了声“阿娘”,吴娘子看到儿子却更加伤心,不由哭出声来。
慧雾忙道“罪过”,但也不去劝阻,风隐心里纳闷道:这位吴娘子难道也是误入此处?怎地不去宫顶,反倒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慧雾前辈和这个地方、这些人又是何等关系?
风隐满腹疑虑,可再看慧雾,却反倒闭起眼来,风隐也只好听着那妇人哭哭啼啼好一阵子,心里满不是滋味,但又不知如何劝慰。
其他几处屋子里的人听到此间哭声都出来观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总也有二三十口人,两个稍长些的妇人过来不住劝说吴娘子。
吴娘子哭了一阵子终于止住心中伤悲,抹干净眼泪笑着说道:“大师、风公子,我实在是忍不住思念我家郎君,让你们看笑话了。”
风隐面露难色,看向慧雾,慧雾悠悠睁开眼道:“吴娘子风华之年遭遇此等生生离别痛楚,贫道只感天地慈悲渺然不存,又怎会取笑。”又看向风隐道:“风公子,此地是从灵鹫寺附近误入结界之人互助生活之地,唤作‘迷津坳’。他们不似风公子那般奇遇连连,于五顶心生眷恋和感恩,想要下山与亲人团聚却又不得其法,只能留于此处。此番带你过来,只因你大半年前误入五顶后便成了宫顶贵客......”
慧雾话音未落,原本远处围观的人群忽地向慧雾风隐二人近处靠拢,对着风隐指点谈论,似乎颇有敌意,风隐便即警觉起来。
慧雾觉察风隐体内力元流转,立刻一手抓着风隐左臂,一股浑圆之力缓缓进入,压制风隐体内力元,风隐体内力元反抗不及,竟被完全逼退。
慧雾向风隐轻轻摇头,然后又转向人群道:“各位,我知道这几十年来大家颇有怨气,风公子虽为宫顶客人,但也是受害之人,我昨日偶遇风公子,听闻他的遭遇,便想带他来见见诸位。让他也听听大家是如何进入这五顶,又如何饱受几十年相思之苦的,风公子与宫顶之人交情颇深,由他去和圣姑说情,也许能让圣姑心生恻隐,放大家离去,与亲人团聚。”
慧雾又向风隐说道:“自那‘大孚灵音’结界布下之后,我原本以为结界内外之人从此两隔,永不能相见,却不料二十多年前,灵鹫寺附近被我偶遇一位不知如何闯入结界的樵夫,就是这位林伯——”说着,人群中一位拄杖的白须老者向前走了几步,冲风隐咧口一笑,也不说话。
慧雾又道:“林伯本在山下村中居住,常年在泰衡山砍柴为生,二十几年前于泰衡山腰云雾间迷失进入五顶,便再也没能出去,他山下还有老妻一人,子女两人,他们如何伤心哭泣寻觅,林伯已无处知晓,只能一人孤独垂泪思念。林伯长年山间奔走,原是精壮健朗之人,初入五顶还是乌发满头,我是看着他一年年变成如今这般白发苍苍的模样,当真令人唏嘘。”
风隐心中不解,问道:“你们为何不去找圣姑,打开结界放林伯下山?”
慧雾冷笑一声道:“小儿郎,你觉得,若顼翎凰有此善心,老和尚我又岂能在山上虚掷大半生?迷津坳这二十八口老小,又何须在这山头上苦苦煎熬?”
风隐道:“圣姑不肯放大家下山?”
慧雾脸上悲戚神色更甚,说道:“老和尚与此间二十八人央求她几百回,她起初只说‘大孚灵音’一经布下便再无打开可能,老和尚自然不相信,当年道全师父弥留之际,见我一心不在山上隐忍修道,就告知我‘大孚灵音’若是施布之人心怀宏愿,于正西方向可留豁口,如此还有机会令结界内外往来。多年前,贫道质问顼翎凰结界豁口之事,她却矢口否认,说是自己领悟佛家功法时,杂融了五行道法和玄音功法,以致‘大孚灵音’结界时延及之广远超道全师父传授所讲,无奈她于各家功法均是涉猎不深,是以没有能力在布下结界之时保留豁口。”
风隐听到此处,如受雷轰电击,无法相信慧雾所言,这与圣姑吕苍等人所持“自由出入”说法大相径庭,风隐一会儿相信圣姑并未欺骗慧雾,结界确实无法穿过下山,一会儿又觉得圣姑是有意欺瞒慧雾,不想因几十人的团聚心愿而放弃五顶几千人安危,再夹以救命之恩必须报答等诸般念头,一时伫立原地,目光随思绪闪动纠缠而飘忽不定。
慧雾直道风隐听了心中大有感触,于后续劝其说服圣姑大有益处,于是又道:“贫道本已接受了这番事实,更劝说了几位早先进入此间之人安心留下,虽不能享受天伦之乐,但远避山下兵乱灾祸,亦是一桩幸事。可后来,又陆续闯入几人,贫道愈想愈觉顼翎凰所言有假,若是结界固若金汤,毫无豁口,那这些外来之人又是如何通过结界进来?只是这些人并非皆从正西方向而来,贫道不知其因,但将心中疑虑又问顼翎凰,岂料那顼翎凰再未正面理会过此事,贫道已确信她必有所隐瞒,无奈说理不通,动武却又技不如人,只能蛰伏此处,苦练佛道两家功法,静待良机。昨日见那羽顶上空异光乍起,我以为顼翎凰亦在勤练道法,领悟了什么厉害道法,便好奇去一探究竟,这才与你相遇。”
风隐一边听一边想,只觉心念一转,忽而言不由己说道:“你们为何不去五顶住下,反而在这贫瘠之地过活?五顶的玄音族人待人极好,比起山下宛如仙界......”
待要继续说下去,却看到慧雾满脸疑惑不解,众人也是哗然一片,诸般议论声音汇入耳中,风隐想到方才说的那番话,暗觉并非出自本意,思绪纠缠,一时难以理清,愈是顺着一股劲思索,愈发现前头是一团浑浑噩噩的谜团,再想深入下去忽然头痛欲裂,犹如万虫噬咬,思绪即被搅散,风隐双手抱头,头直向胸腹间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