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晴,有风。
我记得我九岁那年被舅舅接到他家,没过多久,就住进了柴草间。一下起雨,那屋子潮湿得根本无法住人,让我身上浑身起了红疹,痛痒难忍。但我那时候年纪小,虽然现在也不大,哪里懂得收拾自己,整天还脏兮兮的,一点没把长红疹的事告诉大人。
舅舅自己也邋里邋遢的,即使我说了,他也不会放心上。舅妈呢,压根儿没正眼看过我。于是我身上的红疹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头上由于长着头发,湿气更重,更惨。有时候痒得难受死了,我就拼命地用手去抓。一抓,就连血带皮地抓下来,满手的脓血——疹子都开始溃烂了。
舅舅看到我这副样子,也怕了,他连忙去喊郎中来。郎中用草药给我全身抹了个遍,再让人把我头发全剃了,没了头发才好上药。这药敷上去,敷在溃烂处,简直比死了还难受。我全身就像被无数的虫蚁在撕咬,痛得我在地上打滚。
后来滚得累了,我居然睡过去了。一觉醒来,不痛不痒了,我惊喜得大呼小叫。但头发再也没长出来过,头上的疮疤也是历历可见。我委屈极了,我小小年纪头发就没了。好几天我都在哭,我觉得我和别的小伙伴不一样了,他们会看不起我,甚至把我当奇怪的人看。
我躲在柴草间不肯出来,又吃不下饭,整个人瘦得就剩几根骨头。我想我死了算了,反正爹爹、娘亲都已经走了,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有句话说得好:“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我现在就是那根草,一根秃了头的草。
后来,表哥来了。表哥比我大了四岁,斯斯文文的,很是清秀。我第一天来到舅舅家,见到表哥我就觉得亲切。那天表哥冲我笑了笑,就转头进屋了。
现在表哥来了,表哥说:“你出来,我带你玩。”
我把自己藏在柴堆里,说:“外面的人都要笑我。”
“他们不会笑你,他们笑你,我就骂他们,我让我爹也去骂他们。”表哥走了进来,找到我,拉着我就往外走。
我被拖着走,心里害怕极了,我怕我一出去就被喊“癞子”,我不想当癞子。
我被拉到了院子里,太阳底下,我觉得自己都有好几个月没晒过太阳了。
那天也是春天,四月里,太阳晒在我身上,让我舒服极了。我久久地站在院子里,也不去想癞子不癞子的事了,贪婪地吸收着阳光的暖热。
表哥冲我笑了笑,说:“晒太阳好,身上的虫子都会被晒死。以后你要常出来,记得不?”我点了点头。
慢慢地,我跟着表哥一步步地往外走,跟着他出去玩。我们去水塘子里边玩,划水、摸石头;去稻田、菜地里玩,抓泥鳅、抓田鸡;去邻居家里玩,捉迷藏、玩小牌。
我一声“癞子”都没听到过,真的。
后来我就好了,彻底好了。我的身子和大人比是显得瘦瘦小小,但和我年纪差不多的,没人比我壮,摔跤就没摔得过我的。过了两三年,他们看我没事了,觉得叫“癞子”也没事了,就又都坏起来,怎么高兴怎么叫。这时候的我早就“百毒不侵”了,想着他们爱怎么叫怎么叫,反正我头发是没了。
就这样,我跟我表哥关系特别好,至少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哥哥,亲哥哥那种。我一天到晚跟在他屁股后,舅妈骂我说:“唯恐捡不到你表哥的屁吃。”追随程度,可见一斑。
所以,如果那时候,表哥来找我,说想让我替他去的这件事,我未必不肯答应。可是他没有来找过我,他应该是知道这事的。找我的是我舅妈,还是用欺骗的手段。我很难相信我表哥不知道舅妈骗我的这件事,我不想骗自己。
如果这次能够活着回去,如果打完仗我还能回去,我不知道我看到表哥会是什么副样子,表哥看到我又是什么表情。
唉,想着就心烦。
但是如果不想这些窝心事,就不得不面对眼下的事。眼下的情形,一目了然,我,还有这全营的将士,被蒙骗着来到了万石镇,就像我被蒙骗着到了德里镇。怎么又是我,我就活该受骗吗?怎么这些人,就会骗人去干嘛干嘛呢?而且明知道自己受了骗,都没处说理去,更让人糟心。
我躺着帐篷里,什么事都不想干,就只想躺着。觉得受了委屈的我,再也没有干活的劲儿了,索性偷懒吧。
老范师傅走了过来,轻声地问我:“秀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我连忙起身,忙说:“没有没有,师父,就是心里觉得窝囊。”
老范师傅叹了口气,说:“我们也算是半个士兵,上面的命令就是这样。活呢,还是得干。要是营里的将士们都向你一样躺着,我们还真就成了敌人嘴里的肉了。”
我刚要答应师父,老高突然接话说:“嘴里的肉?大家说,我们是不是被当成诱饵了?”
诱饵?
我一寻思,才发现老高说的还真有道理。
派朔枭营这一万人去守万石镇,不光敌人知道我们守不住,难道朔月军的那些主帅们会不知道?就连我都看出来了。既然明知守不住还派朔枭营去,就说明主帅们心里有底,有把握。
再说了,朔月军的其余三营也不是不来,而是晚几天到。而具体晚几天又没给大家透露,自然河对岸的怒州军也不知道。或许,就是在怒州军饿虎扑食般地想迅速吞下朔枭营的时候,朔月大军就杀了出来呢。
这么一想,我心里顿时又亮堂了。干活儿吧,干活儿吧,如果真能和想的一样,那还不美滋滋?这诱饵当得也值啊!干活儿的劲一下子就都回来了,我认真地刷着我的大铁锅,我要擦得它和我的脑壳一样锃亮!
大家看我擦起了锅,便都放心了,生怕我吓出毛病来,就都认真地干起活儿来。
没过多久,便到了中午,该是做饭、吃饭的时候了。我正准备拿出锅煮米呢,突然全营鸣金示警,“铛铛铛”的击打声瞬间穿透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揪心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看来,敌人终究是“上钩”了。也不知道我猜的“诱饵”对不对,如果不是我猜想的那样,那明年的今天,就是我们家人给我们上坟的“好日子”了。
老高师傅急忙让我们躲帐篷里,千万别出来。他又拿了几口大锅来,让我们用脑袋顶上,说这东西好使,他试过。说完他就和老范师傅冲出去了,也不知道他们俩是去干嘛。两个老头儿真是的,一点不让人省心。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这时候了还瞎跑呢?
我哆哆嗦嗦地抱着我的锅,只听见外头鼓声如雷,震得整个帐篷都在发抖。外面现在是什么场面,虽然我没见到,但我着实听到和被震撼到。我再一想到无数怒州军正在渡河的画面,怕得直想撒尿。
“师兄们.....我想出去......撒个尿......我憋不住了!”我憋得直想哭,慌慌张张地向师兄们说。
师兄们一听,都急了,连忙劝我:“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出去撒尿?就撒这儿!”
我试着尿了好久,但就是尿不出来!
情急之下,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总不能先给尿憋死了。我顶着锅,就冲了出去。
我一钻出帐篷,我就被眼前的一切震得走不动道,我甚至忘了要撒尿。我的两条腿好像就这样消失了,我一点都动弹不了了。我只听见我的师兄们在帐篷里疯狂地喊我回去......
天哪,是什么让上午还灿烂美丽的世界,一下子变成这副狰狞的模样?
我怔怔地望着远处的一切,而尿已不知不觉地湿透了我的裤管......
究竟,谁才是诱饵?
谁又是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