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后院,桃花夫人已走,张器仍旧坐在轮椅上。
不同的是,他不再淋在雨中,而是待在屋檐下。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喜欢听雨落的声音,它们打在青石板上,落在泥土里,或者是花瓣上,其中有着细微的差别。
黑衣仆从静静侯在一边,过了好久,才小声劝道:“时候差不多了,大郎君回屋安歇吧!”
张器没动,只是问道:“还没有消息吗?”
仆从点头,当然了,张器是看不到的。
想了又想,仆从还是忍不住问道:“大郎君决心要复仇?”
张器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叹道:“如果说复仇,并非为了自己。腿断了,眼瞎了,我都可以忍。”
“郎君的意思……”
“没错,大胆贼子,弑杀君王。想想先帝的恩宠,我张器不报此仇,怎么忍心就此死去?”
腿不能走,张器受到重大打击。
后来呢,眼睛也逐渐看不清,直到一团漆黑。张器清楚,他的政治生涯完结,什么宏图大志,什么荣华富贵,对他而言都失去意义。
张器接受自己是个“失败者”的现实,并决心就此隐居。若不是父亲拦阻,他不该出现在家中后院,而应该在某座不知名的山里,自此与俗世隔离。
皇帝的死深深刺痛了他,张器此时才彻底明白,敌人将皇帝的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干掉,直到他本人。
哪怕全天下都相信皇帝暴病而卒,张器不会信。
自从皇帝驾崩,天降大雨。
后来,大雨小了,变成小雨,以至于毛毛雨。
不管什么雨,下个不停,从此再无晴日。
张器觉得,这是先帝的冤情,老天爷都为之动容。否则,怎会连日哭个不停,时间长达月余。
雨一直下,不知何时停歇。
张器那颗死了的心开始活泛,有人因为爱活着,有人因为责任而生,而此刻的张器,因为仇恨而倔强。
他要复仇,虽然,他不确定仇人是谁。
已经失去双腿与双眼,张器还有什么可以失去?
仆从提醒道:“大郎君将令牌交给桃花夫人,是否欠妥?”
张器摆了摆手,“家父不在,二弟外放做官,四弟年幼,若我不能出面,明日之事能够托付的,唯有桃花夫人。”
“可……”
仆从还想说什么,却闭上了嘴。正所谓间不离亲,哪怕怀疑什么,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还是不能提起。
“蔡府那边怎么样?”
“回郎君,我们的人一直盯着,有消息随时向您禀告。”
好吧,张器推动轮子,让轮椅行走起来。
今夜,注定难以入眠。
张器拍了拍轮椅,心中总算还有一丝暖意,以前没有发现,这位三弟是个有心之人,据说他召集全洛阳城的能工巧匠,赶制一架八人抬的大型“步辇”。
与此同时,张轩还别出心裁,亲自画了图纸,给兄长设计出一个新式轮椅,不止是坐着舒服,还能随时调整靠背,躺着也行。
更厉害的,张器可以用手触动,让轮椅随心意前行或者拐弯。从此以后,张器再也不用一直麻烦别人,自己便可以在院落里转悠。
……
蔡府门前,爆发一阵惊呼。
其中,竟然充满了惊恐。
那只手很大,尤其的大。
别说是新娘子,哪怕是做活的老妈子,也不可能如此粗糙,又如此的硕大。
大手捏住高干的脖子,稍一用力,将整个人提了起来。
高干没有嚎,因为,他连机会都没有。
只是呜咽,嗓子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怎么回事?刚才还像一个恶少准备欺负少女,怎么转眼间画风变了?
不远处的张轩笑了,老子还有后招没有使,你们已经笨的上钩?
对付韩馥,刚才使得是“擒贼先擒王”,没想到他不是王者,顶多算王七的弟弟王八。
现在轮到高干,使出的招数一点不新鲜。孙子兵法那么多内容,难道只会一招吗?
张轩觉得,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拿住高干,你们算群龙无首,歇菜了吧?
那只大手已经露出,继而是胳膊,然后肩膀,半个身子,直到整个人。
灯光下,虬髯壮汉硕大的身躯浮现!
旁边的许攸恍然大悟,怪不得突然找不到典韦,原来他身负重要任务,竟提前钻进花轿冒充新娘。
许攸懊悔的是,自诩聪明绝顶,我怎么想不到此招呢?
甚至,在典韦现身之前,他根本没猜出来。
再看蔡府门楼下的张轩,许攸不由得收起那份轻视,他可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相反,至少今晚的表现说明,他是个聪明人,是个为达目的愿意牺牲的人。
现场形势已经逆转,因为高干被抓,太傅府的护卫收起弓箭,只敢恶狠狠的看,却没人敢动手。
张轩看了眼高干,玩味的说:“命令他们撤回,不会伤你!”
高干已经伤了,喉咙处剧痛,感觉喉结快被捏碎,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等他终于张开嘴,顺着嘴角却渗出鲜血,紧接着一通咳嗽,这才堪堪直起腰来,怨毒的看着张轩,还有那个动手的典韦。
有仇报仇,前提是,你得有本事才行。
高干是识时务之人,事情已然如此,犯不着拿命去赌,费劲的说了几句,吩咐人远离蔡府。
张轩信他一半,太傅府的护卫暂且退开,但就在蔡府附近。他转头看向蔡邕,两人虽然初识,却颇有默契,只是眼神的交流,大概意思已经彼此明了。
“后父,今晚是个特别的日子,韩中丞、高家郎君都在,不如府中设宴,大家欢饮一场,如何?”
危险暂时解除,蔡邕朗声道:“文节是我老友,高家郎君乃是同乡,算是故友重逢,老朽做东,今夜不醉不归。”
然后,蔡邕哈哈大笑。
张轩也笑,情知今晚走不出去,也不敢冒险离开,不如在蔡府滞留一晚。
韩馥勉强也可以笑,他笑自己平安无事,刚才险些死了,而且是死在他认为的自己人手里。
唯独高干笑不出来,脖颈处一阵阵的剧痛,说话都费劲。
更何况,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蔡邕是主人,张轩算半个,韩馥没用处,只能是个蹭饭的。唯独他高干,是人质。
张轩把人带入蔡府,下令严守院门及各处院墙,铁了心和闯入者对抗。
谁都可以走,高干走不了。
有他在,今晚守住的希望大增。
时候不长,酒宴还在准备中,蔡邕给大家奉上他从江东带来的茗茶。
张轩谈兴正浓,什么茶叶原产于蜀地,近年来荆州一带很受欢迎。不过呢,江东的茶叶自有它的妙处,什么生津,什么回甘,说得甚是玄乎。
高干不懂,韩馥也没有品茶的习惯,唯独蔡邕听后频频点头。对于喜爱喝茶的人来说,张轩的“高论”解答了他平时的很多疑惑。
毕竟,喝茶的习俗刚刚开启,作为学习过两千年茶文化历史的张轩来说,随便捡出几条吹个牛,只要话别说的太满,很容易引起蔡邕兴趣,让他深以为然。
丈人夸女婿,那是越夸越起劲。
大家聊得兴高采烈,突然门外有人敲门。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来的人是谁呢?
刚才,因为气氛活跃,给人造成一种假象,今晚真的是一场宴会。殊不知,这只是个借口。或者,只是睡不着,打发无聊深夜的乐子。
不一会,蔡府的护院人回来,汇报道:“洛阳令王大人拜访!”
哪个王大人?张轩不太熟,韩馥知道。
“太原王子师。”
张轩还是没想起来,经蔡邕提醒,方才恍然惊觉,来的是王允,貂蝉的干爹,演义里说他设下美人计,离间董卓与吕布的关系,最终除掉奸贼董卓。
演义里说的玄乎,其实故事没那么香艳,但王允在正史里的确施展离间计,成功拉拢吕布杀死董卓,算是了不起的人物。
“请王大人进来!”
不一会,王允带着六七名衙役进门,径直到了会客的厅堂。
张轩老远看着,小声对蔡邕说:“后父,他该不是来抓我的吧?”
蔡邕捋了捋胡须,应道:“王子师有大才,应该看得清眼下形势,我只在想,他今日之行,为袁家发声,还是何家?”
“为何不能是宫里人?”
呵呵……
蔡邕露出不屑反驳的表情,王允这辈子前后三四次险些死去,几乎每次都是宦官下的手,他又是个刚直性烈之人,怎会甘心与宫里人为伍?
张轩想,王允若是为袁家发声,不妨一并擒住。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赶,今晚的买卖做大了又何妨?
若是为何家,应该是另一番说辞,不妨利用一下,来个脚踏两只船,让何家和袁家犯嘀咕,说不定能火中取栗,从中间捞点实惠。
张轩的如意算盘还没敲完,王允已经快步进来。
别看年岁不小,王允腿脚利索得很,说话也是铿锵有力,进门后先是和蔡邕、韩馥打招呼,紧接着一双眼盯着张轩,说了一通让他目瞪口呆的话。
“大胆张轩,目无法纪,品德败坏。你扰乱街市、闯入军营、持械私斗,又强抢民女、骚扰私宅。身为洛阳令,拿你责无旁贷,来人呢!给本官拿下!”
张轩为了迎接他,已经站起身来。
你客套话没说一句,直接下令抓人。
别人都说王允刚毅果决、正义凛然,张轩信了。
自己人都在外面把守,谁成想王允进门就动手,张轩着急忙慌的连忙拔剑,却被蔡邕按住手腕。
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