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阳门内,骑都尉张府后院,一个青年坐在轮椅上,双目无神。
他已经残废了双腿,又失去了光明,身体淋在细雨之中,静静感受着黑夜的降临,还有即将到来的****。
仆人手持雨伞,却被他赶开,只能侍立一旁,自己也没敢撑,和主子一同淋着雨。
几步之外,还有一群人,为首的是个风姿绰约的女子,看年纪三十往上的样子,显然已经等候多时,略微有些不耐烦。
女子盘着高高的发髻,上面斜插着一朵金质的桃花,因此很多人称呼她桃花夫人。
其实呢,她算不上正儿八经的夫人,只是家主张邈的侍妾。
与府内其他的侍妾相比,桃花夫人也没有名分,但她待遇最好,不仅独居一楼,手底下的仆人婢女几十个之多,每月的例钱更是数倍于他人。
此刻的她,正在等待轮椅上青年的表态。
这个青年名叫张器,表字致宏,张邈的长子,也就是张轩的长兄。
他曾是个有为青年,年纪轻轻名扬洛城,更是深得先帝喜爱,视之为身边的心腹。不幸的是,几个月以来,他连遭不测,先是双腿被废,继而双目失明,心灰意冷下躲入后院。
桃花夫人身份特别,这才有机会见面。在她的几番催促下,张器不为所动,始终保持着平静。
没法等了,桃花夫人必须再次开口。
“你三弟胆大包天,大将军、大宦官也就罢了,军营也不是闯不得,他竟牵扯到蔡伯喈的事情里。你若再不管教,恐怕张家会毁在他手里。”
蔡伯喈是蔡邕的表字,桃花夫人所言,正是指张轩闯入蔡府的事。
轮椅上的张器眨了眨眼,又伸手抹了一把,擦拭掉上面的雨水,这才悠然说道:“父亲远征在外,家中诸事托付给三弟,张府诸般事宜由他做主,行止自有分寸,夫人何必忧虑呢?”
“你可知蔡府之事何等可怖?整整月余,被围得严严实实,随时都有灭门的危险,我张家何必牵扯其中?”
“夫人听谁说的?”
虽然张器的眼睛看不见,桃花夫人还是能感觉他的注视。洛阳城局势复杂,能看透彻的人寥寥无几,作为张邈的侍妾,一个平素不出门的妇道人家,桃花夫人的确不该知晓此事。
她没法解释,于是不解释。
“大郎君果真不管吗?”
“莫非,夫人想管?”
桃花夫人杏眼圆睁,她显然是急了,“蔡家存亡与否,与我等何干?现如今,孟卓不在京城,张家应韬光养晦,极力避祸才对,怎能出门招惹是非?”
张器低声问:“夫人觉得,蔡伯喈的事情,可以不管了?”
桃花夫人想说话,却发觉张器的语气不对。
蔡邕的事情,她有所耳闻。而张家在他身上花的功夫,已经整整十余年,如今蔡邕随时会遭到毒手,又岂能弃之不理?
“可……蔡家之事,为宦官、外戚之所图,人人皆欲斩杀之,尚可救否?尚能救否?”
“夫人错了,宦官、外戚都没有动手。此刻发难之人,汝南袁家。”
“袁家?”
桃花夫人心中略惊,她以为张器隐居后院是心灰意冷,从此两耳不闻窗外事,可眼前刚刚发生的事情,他竟了如指掌。
“放心吧!三弟定可带蔡伯喈回来!”
“回来?你们要将蔡伯喈带到府上?岂不是……引火烧身?”
张器挥挥手,“我倦了,需要歇息!”
见桃花夫人不走,张器刚滚动半圈的轮椅停下,慢吞吞说道:“夫人放心,留侯的后人,这点差事不会办砸。或者今夜,最迟明天,三弟定会安然无恙的回来!”
轮子又转半圈,张器好似想到什么,说道:“对了,三弟回来之时,需要有人迎接,我是残缺之身,行动颇为不便,还需劳烦夫人。”
仆人见他从怀中掏出一物,连忙接到手里,递给了桃花夫人。
“此乃家父令牌,玉制的,像个老虎。有了它,如见家父本人,你可凭它调动家中侠客。”
看着张器回屋,桃花夫人握紧手里的令牌。
她想要的,正是此物。
……
开阳门,蔡府门外。
张轩扫视全场,火把映照之处都是敌人,他转头很无奈的对蔡邕说:“后父,敌众我寡,毫无胜算,你我皆休矣!”
蔡邕抖了抖胡须,伸手拉住他的胳膊,“你唤我一声后父,我也认你这个女婿,老朽遗憾的,不过是翁婿之情……结束的早了点!”
多年宦海沉浮,十余年流浪江湖,蔡邕还有什么怕的?
张轩说:“我等不能朝夕相处,虽为憾事。与先帝驾崩相比,却不值一提。”
是啊,如果死了,再没有机会探查,皇帝的死可能永远找不到原因,凶犯会逍遥法外,甚至抢班夺权,残害更多无辜之人。
“后父大可放心,即便今日你我相伴黄泉路,只要密诏还在,一样会有人助我们找出真凶。”
此话大有深意,蔡邕听后立即明白,点了点头。
翁婿俩简单的对话,外人听了却不是滋味。里面隐含着一个意思,密旨不在蔡邕身上,也不在身后这座宽阔的宅院里。
莫非,已经被带了出去?
蔡府已经围的严严实实,可今日张轩带人抢亲,进出蔡府的来来往往不少人啊!
抢亲是假,你知他真干了什么?
对面的高干心中发慌,又没有时间回去请示,如果密诏真的流传在外,再想找回难了!
“交出来,饶你等不死!”
张轩听后笑了,蔡邕也在笑,你以为自己是谁?
韩馥是袁家的走狗,你呢?
其实差不多,只不过高干和袁绍有亲戚,你娘也姓袁,袁绍是你舅。
你能决定生死?不能够啊!
张轩决定逗逗他,“高兄,一事相求,可否?”
“那要看什么事!”
张轩向前走了两步,说道:“高兄办起来一定不为难。”
他接着走,边走边说:“今日迎娶蔡家女郎,我与女郎相思良久,总算可以拜堂成亲。没想到,天算不如人算,竟是有缘无分。这样,高兄成全我,让我临死之前,能够一睹女郎容颜,说几句贴心的话。”
高干没有立即答应,眼前的张轩不简单,和此前脑海中的印象完全不同。
来之前,无论是袁府的人讨论,还是听外面的人说,张轩只是个胡闹的恶徒,无非是胆子大点、脸皮厚点,人无耻一些。
可今日呢,他的“乐队”可不是简单的闹腾,而是引来半个洛阳城的关注,谁不知他进蔡府了?
现在你看河对面,虽然天色已黑,仍旧人头攒动,远远打量着。
不仅如此,他很快获得蔡邕的信任,又果断出手拿下韩馥。要不是袁家留了高干这个后手,现在已经被人打退。
在众多护卫围绕下,高干不担心被擒,凭借更多的兵力,更加优良的装备,既然其它道路全部堵死,只能将你们全部格杀。
别人围观,那便围观去吧!洛阳城的人爱怎么说,已经没法去管。
唯独一件事让高干上心,密旨是否真的被转移?
张轩提出要见新娘子,是何用意?
高干想过以后,点点头,张兄请!
张轩迈步走到“八抬大轿”前,他看了远处的蔡邕、韩馥,还有身侧不远处被保护着的高干,嘴角微微一笑,轻轻掀开轿帘。
当然,掀开的只是一个角,哪怕新娘子很快变成鬼,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非礼勿视啊!
只见他嘴唇微动,一只胳膊还伸到里面。
高干凝神去听,却什么都听不见。
怪不得他,因为张轩只是嘴巴动,什么都没说。
高干身子都侧了过来,身边的护卫拦住他,“郎君,小心!”
若是平时,高干一定不忿,他张轩是大族子弟,我高干受的教育一点都不差。若是论剑法与格斗,高干未必会输
待到有机会,大家拉开架势干一架,高干一点不怵。
今日不同,高干是带着重要任务而来,而张轩已经接近于一个死人。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呢,直接是个断脚的,不需要鞋。
在高干犹豫的时候,张轩已经见过新娘子,飘然回到原本站立的位置。
“高兄,感谢你的深情厚谊,小弟还有一事相求!”
高干微微皱眉,人都快死了,哪这么多废话?
“我张轩死则死矣,死得其所!蔡公也无惧生死,必是凛然大义。至于一同来的兄弟们,既然走不了,相信他们会随我一同战死。只是……蔡家女郎只是一介柔弱女子,还请高兄仁慈,高抬贵手放她离去。”
好的嘛,高干笑了,你绕来绕去,原来目的在此。
你以为我高干傻吗?刚才过去相见,说了什么我没听见,那胳膊伸进去干什么,难不成是将密旨递了进去?
高干不明说,反而给自己找了个“花心”的理由。
“坊间流传,做官当做袁本初,娶妻当娶蔡昭姬,大名鼎鼎的才女,小弟不才,也想领略风采。”
这话说的很混账,别人家未出阁的女子,哪是一个陌生男子想看就看的。
放在平时,作为女子的父亲,蔡邕该打他。哪怕是外人听了,都应该鄙视他。
高干故意的,他学习最近的张轩,先给自己背负恶名,然后在恶名掩护之下,做点想做的事。
你蔡昭姬美不美,我不看大腿。
你有没有才,我都得进来!
若是识破张轩的诡计,从花轿内得到密旨,必是大功一件。
在“好色”的外衣掩护下,有人挑灯在前,高干慢慢走近花轿。身边的护卫亦步亦趋,紧紧跟在身侧,还拔出长剑,威胁轿夫后退。
已到近前,高干贱笑一声,伸出右手,掀开了蜀绣做成的薄薄轿帘。
那轿帘上挂着的明珠,可来自遥远的南海郡。
而明珠的缝隙里,突然间伸出一只大手。
高干靠的太近,不由得惊呼一声,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大手的粗糙,这尺寸,绝不出自女子。
也就是说,花轿里坐着的,不是女人。
那只大手猛然而出,又准又狠,直接掐在高干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