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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决定罢市的会议,在柴垛桥的徽州会馆里举行;周漆吴茶潘酱园,杭州城里大小徽州商号,几乎都到齐了。

杭天醉作为忘忧茶庄的老板,杭城茶界最年轻的商人,出席了这次会议,且在会上慷慨陈词:“吴茶清者,非忘忧茶庄之吴茶清,乃我杭城两浙茶界之吴茶清;非徽州之籍,乃汉人之籍,中国人之籍。数百年间,民族之间从无平等,只有奴役欺压,俱是有如云中雕一干的恶人横行乡里,败坏朝廷,以致维新不成,摇动国基。正要借此痛打这帮祸国殃民者的气焰,求得这兵荒马乱年代里的小小太平,读书人读书,商人经商,各个安心,从此地痞流氓再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是我们这次罢市的目的。”众人听了,耳目一新,都道说得长远透彻,到底是大才子,大学堂里出来的。林藕初听了心生自豪,儿子没有像他那个扶不起的阿斗、捞不起的面条的“爹”一样,而是敢于拯救关在衙门里的茶清,这对林藕初而言,无疑是最值得告慰的事情。她甚至暗暗地以为,这是深藏不露的血缘在冥冥中显灵。

和沈绿爱的父亲沈拂影商量这事时一点也不费劲,他对女婿的这一行动十分赞赏,说:“我明日便回上海去了,有什么事情可打招呼。我和北京孙冶经、孙宝琦父子有点来往。孙冶经也是杭州人,给咸丰帝当过太傅,这个你都该知道的。”

沈绿爱的哥哥沈绿村刚从法国回来,此时已是秘密会党兴中会成员,正在孙中山的麾下。中山先生通过这些人联络江浙财团,为革命筹款。他是个大高个子,受了西风熏吹,年纪轻轻,手里照样拄根文明棍,说话爱耸肩膀撇嘴巴,摊手,显出一种优越感。他给杭天醉出了一个主意:“天醉兄,我正要上京拜见孙宝琦,朝廷刚刚任命他为出使法国的钦差大臣,我去迎接他,你可写一封申诉信,我给你带去,不怕这个小小的杭州府不听。”

“我就是恨这个云中雕,此等地痞流氓,竟能搅出这么大祸水,寄客在就好了,哪里用得着我出面?”杭天醉恨恨地说。

“你是说东渡日本的那个赵寄客啊,蛮有名气的,我在法国也听说过。怎么,你跟他的事情也有来往?”沈绿村倒有几分留心了。

“我只跟他品茶听书,冲冲杀杀的事情,倒也不曾做过。”杭天醉说。

“你这不是冲冲杀杀了吗?”沈绿村拍着他妹夫的肩膀说,“这件事情办成功了,你在杭州商界的亮相,就是个满堂彩了。”

沈拂影也赞许地点着头。沈家父子的鼓励,使杭天醉骤添了几分底气,他想,他到底还是个七尺男儿,有英雄本色的,夜里那些不成功的沮丧,便也掩盖过去了。

杭州的市民,一觉醒来,突然感到小小的震惊。盐桥、清河坊、羊坝头、直大方伯、候潮门一带,到了早该卸门板的时候了,各家的商号却都静悄悄地封着门,人们簇拥在街头巷口,北方来的水客和山里来的山客,一时无事,又焦急又兴奋地挤簇在这中间,等待着罢市的早日结束。吴茶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虽说关在衙门里,却成了杭州城里的风云人物。

由徽州会馆和茶漆会馆发起的这次杭州各大中小商号的罢市行动,声势浩大,惊动京城。二十年后出任国务总理的杭州人孙宝琦在赴法之前,专门差人过问了此事。也是活该那云中雕气数已尽,原来他哥哥管的那摊子防火,也是个衙门里的肥缺,早有人寻事要把他撬下来自己顶上去。这次乘了他弟弟闹事,正好做文章。原来吴茶清的被拘,也不是通过什么正式途径,是云中雕青一块紫一块回家与他哥哥哭诉了,他哥哥又去开了后门,未经上司批准便收审的。虽说这等草菅人命的事情司空见惯,但这次惹的是杭家,又触怒了商界,事情就麻烦了。义和团的事情刚过两年,大清朝风雨飘摇,草木皆兵,实在不敢再起风波。较量结果,是云中雕兄弟被逐出衙门,吴茶清无罪释放。

杭天醉以后经历过不少政治命运的转折关口,此次为最轻松最不痛苦的。不管他要不要这个世道,反正这个世道,是非拽住他不可。他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成为茶界的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市民们纷纷拥向忘忧茶庄,使茶庄生意大振。茶界的先辈们互相议论说:“忘忧茶庄的振兴,是靠打出来的。”

茶漆会馆在状元楼摆了几桌酒席,一为杭天醉庆功,二为吴茶清接风。

那一天甚是热闹,不说茶界的要人们,连赵岐黄这样不太出面的名医大夫也驾到了。女眷们另外摆了一桌,婆婆林藕初和媳妇沈绿爱坐了一个正对面。

会长敬了酒,说:“这一次罢市成功,大长我们茶漆界的志气,大灭云中雕等一干地痞流氓的威风。这些人靠吃祖宗饭过日子,吃喝嫖赌,什么不干!早就该找个借口煞一煞他。茶清伯真人不露相,此番身手,倒叫我们开眼,原来茶叶堆里还藏着个英雄豪杰老黄忠!”

吴茶清淡淡地作了个揖,道:“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赵岐黄倒是举了杯酒要敬与杭天醉,说:“此事原与我那个不肖子有关,如今他去了东洋,拍拍屁股把云中雕扔给了你。原来以为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值大婚之日,没想到此时杭家有了挑大梁的人,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到我这里来看病的人,如今有谁不知道忘忧茶庄的厉害?有谁不知那个年轻的唤作杭天醉、年长的唤作吴茶清的?一文一武,撑着茶庄,杭夫人此生有望——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说完与杭天醉碰杯,一饮而尽。

杭天醉原本是个不胜酒力的男人,干了几次杯,便觉酒酣耳热。他从小并没有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此番刚一亮相,就得了个满堂彩,少年壮志,不免踌躇。况且他本性善良,又好轻信,好妄动,好发石破天惊之言,好做标新立异之事,别人若没有看到过他沮丧泄气时的模样,只看他斗志昂扬之时的壮气,实在觉得这少年小觑不得,将来不知有怎样的前程。

杭州方言里,说人头脑发热,叫“事雾腾腾走”。杭天醉眼下就“事雾腾腾走”了。他脑门唰地一亮,一个主意就跳了出来,来不及细想,便全部汩汩地淌了出来。

“诸位前辈,晚生天醉承蒙各位夸奖抬举,不胜荣幸之至。天醉先父早逝,自幼好读书,不喜商务。茶庄生意,一赖母亲支撑,二赖茶清伯经营,三赖各位同人相助,方有今日局面。此番恶棍骚扰,竟黑白颠倒,丧心病狂,拘捕我家栋梁之柱,遂使茶清伯白发先生为我受累。中夜扪心叩问,自愧有辱先人,每每泪如雨下,几番不能入眠。家母再三督促,望子成砥柱中流,不肖子今日幡然醒悟,自明日起走马上任,接手茶庄一应事务,与在座前辈共兴茶业,以告慰我父在天之灵。”

众人听了他这番半文半白的忏悔自责加豪言壮语的演说,便大声叫好,鼓起掌来,把个老板娘林藕初听得措手不及。她对视过去,见新媳妇沈绿爱神采飞扬,双颊飞红,一双黑漆眼睛直直盯住了丈夫,一副崇拜的神情。再看看对面桌上的吴茶清,面目淡然,仿佛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杭夫人乱了方寸,但表面上还要装得感激涕零,对那频频向她敬来的酒杯加以回报。她真没想到儿子会来这一手,实际上她一直就希望能和西太后一样垂帘听政的。她希望大小事务都由她和茶清来决策。儿子搭个架子,慢慢地干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再到外面闯一闯,当一当水客,也当一当山客,真正吃透茶叶饭了,再来当家做主。那时,我林藕初、他吴茶清也才算是真正老了,可以享清福了。

没想到天醉当着众人就自说自话,还说得这样感人肺腑,好像他继承这份家业,要斩断人间多少情缘一样,真是岂有此理!这痴憨小子有这样的能耐吗?林藕初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目光盯住了媳妇,媳妇却对婆婆粲然一笑,亲自夹了一块醉鸡,孝敬到了婆婆眼前。

对这个新娘子,当婆婆的还没接触几天,就大吃一惊地领教了。新娘子过门三天了,始终没有亮出那块象征纯洁的带血白绫子帕,她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没问半句,新娘子便很理直气壮地说:“妈,你怎的问我?你该问他呀!”

林藕初不悦,又不好发作,说:“我儿子可是没有做过男人的。头回做,你要顺着他一点。”

沈绿爱坦坦荡荡看着婆婆:“妈,我也是头回做女人的。”

林藕初听了,真正目瞪口呆。

新娘子甚至破了三天后要回娘家的习俗。因为夫婿不能陪她回湖州,要在杭州商议罢市营救茶清,她很赞成,说:“我回不回娘家不要紧的,总是自己家里的事情要紧。”

林藕初对媳妇这么快就把立场转到了夫家,又满意,又不满意,心里又惦着关在衙门里的吴茶清,心思一时混乱不堪。坐着轿子,通了关节,去看关在衙门里的吴茶清。吴茶清倒也没有吃多少苦,牢头禁子早就打点过了。问及家事,林藕初长叹一声,眼泪先掉下来,说:“只怕杭家又要断后啊!”吴茶清一听,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此刻,新媳妇就在众人面前这样亮了相。男人都把眼睛恨不得贴到沈绿爱身上,婆婆的风光被她夺去了十之八九。婆婆失落、伤心,强作欢颜却五内俱伤。婆婆的肚子里有了一口井,十五只吊桶在那里七上八下。

这里,林藕初正对儿子的夺权痛心疾首,那边,吴茶清站了起来,众人纷纷敬酒说:“老英雄,老英雄有何高见?”

吴茶清两只袖子卷了一个褶,露出两道洁白内衣袖口,轻轻作一个揖,才开了讲:

“诸位,我吴茶清,一介浪客,承蒙杭家老太爷不弃,操持茶庄三十年,终于盼来茶庄后继有人,茶清可以放心走了。”

众人听了,都道茶清伯你怎么啦,好端端的,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忘忧茶庄几十年了,还不都是姓杭的当老板、姓吴的当掌柜才发达起来?莫非杭少爷刚披挂上阵就要变卦?

杭天醉一听,也说:“茶清伯你要走的话头,谈也不要谈。没有你,我这老板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我这个老板也不要当了。”

吴茶清说:“正是要断了你靠我的想头,我才这么决定的。我也一把年纪了,还能撑多少年?你母亲也是含辛茹苦,做女人做得像她那样累的,又有几个?如今你成了亲,有了那么个开头,我趁你有势头之际,赶紧撤了,你自己挑大梁去,将来我们一口气吐出,你也有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的资本。”

吴茶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旁边那一桌的女眷们便开始抹眼泪,林藕初抖了半天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众人又要欷歔,吴茶清却道:“这又不是什么一刀两断的事情,我只是想出来,在候潮门开一家茶行。各位若相信我茶清,出了股,等着收钱就是。那茶行的名称,自然是谁出的股最大,便随了谁。”

“那我家自然是要认了大股的。”杭天醉立刻说,“我们认了大股,茶清伯和我,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反正是要依靠茶清伯的。”

杭天醉的表态,叫林藕初松了一口心气。一旁那几家茶庄,见茶清挑头,都晓得可靠,有利可图,便也当场认了股,这么一件大事,在饭桌上就定了。

此时,各位已经酒足饭饱,准备撤席,杭天醉突然又说:“各位前辈,晚生还有一个打算,不要各位出钱,只要讨个支持。”

原来杭天醉是要动忘忧茶楼的主意了……

林藕初见儿子今日一反常态,主意出了千千万,没有一样和她商量过,心里自然发急,可她一个女人家,能出来应酬吃饭就十分赏脸,哪里还有她吆五喝六的权力。没奈何,赔着笑脸说:“九斋活着的时候,倒是常常念叨这件事情,他是个好热闹、喜欢灵市面的人,日里皮包水,夜里水包皮,想把茶馆收回来,会会友,听听大书也便当,倒是叫我挡了。如今茶馆收回来了,只差吴升守门,也没想好了做什么用场。常言道,开茶馆的人,都是吃油炒饭的。”

那媳妇听了新鲜,便问:“妈,什么叫吃油炒饭的呢?”

“你哪里晓得这一行的艰辛!须得八面玲珑才是。如今开茶馆的大约总是两种人,有权有势的,或者便是地痞流氓。正儿八经的商人、文人哪里敢随便开茶馆?风险大,是非多,又要耐得痛,喝起讲茶来万一闹翻,桌子椅子朝天翻,你寻哪个去?”

杭天醉说:“我倒是想吃吃这碗油炒饭。别样事情,我一时也插不进手的,唯有茶馆这一套,我还熟络。各位要议个事情,也好去茶馆,推敲起来,终归是利大于弊嘛!”

赵岐黄已经擦嘴巴要走了,这时,才倚老卖老,对林藕初说:“弟妹,这件事情,天醉有兴趣,叫他做去就是了,总比他一时无从下手好吧。再说这一次这么一闹,倒也闹出牌子来了,杭州城里那么些个破脚梗,做事也须让三分了。我家那个闯祸坯不在也好,他上面三个哥哥,却是和茶清伯一样有分寸的。真正需要对付几个流氓,找他们便是了。你们一家子回去再从长计议一番,这里茶清开茶行,我是生不出资本,有心入股也没用,将来有一日用得着我赵某人来讲几句公道话,只管吩咐。茶清,你相不相信?”

吴茶清一笑,说:“原来是想一个人躲出去图个清静,看来真要清静,大隐隐于市,我是不可能了,恭敬不如从命吧。”

他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停在了门角,说:“吴升,我只向天醉老板要了你去,你答不答应?”

一屋子有钱人,这才把目光都射在了这小伙计身上。吴升因为被如此地重视着,几乎头昏目眩,瞠目结舌。天醉便笑着说:“别急别急,我自然放了你的。”吴升这才哧哧地笑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愣着,像个拾了元宝的淳朴的乡下人。

新媳妇沈绿爱,心旌从未如当日夜里一般摇动。她是一朵山野的花,有了阳光与风传送的异样的味儿,便如受了诱惑一样,经了挑逗一般地需要雨露了。她又是在大地方待过的人,读过诗书,不以男欢女爱为耻。一开始她对丈夫的印象不好,以为他娘娘腔太重,整日价风花雪月,真要温存体贴良宵一刻值千金时,他却又银样镴枪头。今日的表现,叫她开心,原来丈夫还是有英雄气的。喝了酒,神采飞扬的样子,很是让人心动。沈绿爱一个美丽的江南女儿,水一般的柔情,从未想过要去主动费心思,今天却羞怯动情起来。夜里,丈夫尚未回房,她却早早地向婆婆请了安,想着夜里的安排,头先就低了下来。婆婆心里却烦,见媳妇低着头要走,便问:“天醉呢?”

“和撮着去看大水缸了。”

“要大水缸干什么?好好地有着井,也没见人家开茶馆一定不让用井水的。”

“这个我也不懂。倒是昨日翻《茶经》,陆羽却是说了,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的。”

媳妇比婆婆有文化,还能拿古人的话来压婆婆,这也叫林藕初很生气。人一生气,便尖刻,也顾不得那许多的脸面,便问:“只顾看那些书干什么?有心思,倒是想想你俩自己的事情。”

沈绿爱却是不吃婆婆这一套的,说:“妈,我成亲两个多月了,正要听娘的指教,天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知道的,像你我,倒也体贴不怪罪他;那些不知道的,里里外外斜着白眼,还以为是我的罪过了呢!”

林藕初听了媳妇这一番话,竟也无言以对,长叹了一口气,说:“这种事情,你们小夫妻最明白,怎么倒问起我这个守寡的婆婆来?要说吃药寻医,这两个月来又何尝断过!唉,我也不逼你,杭家几代的单传,绿爱,我是只有指靠你了。”

沈绿爱听了,不禁潸然泪下,对婆婆那些暗暗的不满,也早已抛至九霄云外,默默地点点头,便走进房门。

梳妆台前,红烛高照,她把她那一脑袋的花花头饰一件一件地摘了下来,最后连发夹都摘了,披着一头的黑发,长度及腰。她又一件件地脱了外衣,屋里生了炭盆,倒也暖和,本来穿着贴身小袄,是要立刻进被窝的。绿爱却舍不得她那好看的身子在镜中的窈窕,脱得只剩一条睡裤、一个抹胸,露出那上半截洁白透亮的肩膀胳膊,黑黑的长发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翻过她玉山一样的胸乳,垂挂着,摩搓到了小肚子,痒痒的,又往下,发梢挂在了两腿之间。些微的涟漪,就轻轻地泛了上来。

绿爱盯着镜中的自己——她不明白,她不美吗?没有女人的诱惑力吗?夜色幽暗,镜里的世界也幽暗。绿爱望着望着,对自己就着了迷,她轻轻地用力一扒,抹胸被扒拉下来,两只胸乳像欢奔乱跳的小兔子剥了出来,镜子里的红豆,便与红烛交相辉映起来。毕竟是冬天,羊脂上立刻就跳起了鸡皮疙瘩。绿爱用手掌去抚暖,手指便触摸着了浪花,浪花便簇簇地抖荡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镜中的世界一下子退得遥远了,那里面的人儿也小了,被目光挤扁了。她听到了自己喉咙口发出的喀喀的憋气的声音,她难受到了极点,竟不觉得冷了。接着,她觉得自己已经挣扎过了难受这一关。她松弛了双眼,镜子里的世界又近在了面前,镜子照着她松散的身形,就好像冰冷冷地照着一片大潮过后的泥泞的沙滩。

身后有开门声,她下意识地便用双臂抱住胸口,顺手扯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杭天醉进了门,惊愕地发现了自己的神形怪异的妻子。

妻子的目光已经迷离了,忘情地半张着小嘴,喘着气向他一伸一缩的,红红的舌头半吐,像是濒于死亡,又像一条半透明的就要吐丝的肥蚕。她披头散发地向他走来,背后一片黑暗,又可怕又色情。妻子像中了邪似的缓缓走到他面前,喘气的声音像要催他的命一样急促。妻子的黑头发黑眼睛,使他想起《楚辞》中的山鬼。突然,妻子的手一松,两臂用力一掀,一道白光,他看到妻子的两腋下茂盛的黑丛,然后,两座小山便堆起在他眼前。山头,是急剧颤抖着的急不可耐的红樱桃。杭天醉使劲一弹,人便绷直了,直着眼睛,僵持在那里。妻子却越来越情急,喘出的热气直扑向他的脸,从她耀眼的身上放射出来的光,像是能把他当场烤焦。他的脸带着上身,一步步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门墙,无路可退。妻子的双手像是捧了沉甸甸的瓜果,强送到他眼前。

杭天醉浑身上下如针扎一般,他觉得他已被眼前这团致命的欲火逼成了一座找不到喷发点的火山。他们两个就像两条相濡以沫的半死不活的鱼,被这障碍重重的欲火烧得奄奄一息。终于,杭天醉一把抓住了眼前的白光,手指甲死劲地掐了进去,沈绿爱尖声地压抑地狂叫了一声,不知是痛还是酣畅。而杭天醉也在这使劲中,喉咙口咔咔地挤出了垂死一般的声音。他的手一松,从女人的肚子上滑了下来,他的身体也随之瘫软如泥,双膝一软,便跪下来,双手撑在地上,脸便埋在了女人身下。昏昏然中,他没有见到女人脸上随之而下的两行冰冷的泪水,只听到女人略带疲倦的沉着的声音:“我们上床吧。”

天亮前,这对惶惶不安的新人又做了一次性爱上的垂死挣扎。当杭天醉从昏睡中进入蒙眬,他觉得自己被一件软绵绵的东西缚住了身体,他能感觉到脸上的热气一阵阵喷来。他顺手一搭,摸到一样光滑结实的东西,这东西让人激动,把他从梦乡中激灵醒来。与此同时,他的下体一热,被另一件东西钳住了。他吓了一跳,两条腿一伸,醒了。睁开双眼,一片漆黑。他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被身边这个女人的肉体击中了,一个翻身就扑到了那片处女地上,女人在身下激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火山正在酝酿爆发,呼吸声急促,又响又不可遏制,在黑夜中回响。女人把头欠了起来,摸黑中来回寻找着杭天醉的嘴,女人气喘吁吁地说:“给我。”

杭天醉不知道女人到底要什么,所有乱七八糟的关于做爱的道听途说的常识都涌了上来,使他无从下手。他几乎就要僵硬在女人身上时,眼睛直冒金花,上身一撑,叫了一声,斜身跌落在枕边。女人就势,就翻到了他的身上,他们来不及也不懂得接下去应该怎么做,只是当那女人违反常规地压在杭天醉身上时,杭天醉一阵痉挛,他失败了。

女人似乎被这一次的失败彻底击垮了。她呆了一会儿,翻身下来,侧身,背对着丈夫,一动也不动。杭天醉却彻底地醒了过来,尴尴尬尬地想,这是怎么搞的,莫不是我真不像个男人了?这么想着,半躺下身子,对着帐顶,便发起呆来。

他发现他又在想念他的朋友赵寄客了。只要有他在,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难得倒他的。他看看身边那团黑郁郁的隆起的肉身,突发奇想,要是我有寄客的魄力,我定把她狠狠整治了,叫她再不敢张狂。现在,他想起女人裸着半身咄咄逼人的架势,真是又屈辱又无奈。他伸出手来,在黑暗中抓摸着,却什么也没抓到,只留下了两手的空虚和孤独。他心里发慌,往床头柜上一伸,摸到了那把曼生壶,“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他把它取了过来,捧在手里,紫砂壶慢慢地受了热气,暖了起来,他的冰凉绝望的心,也渐渐好受一些了。

吴茶清这一步跨出了忘忧茶庄,林藕初身上的担子,就不由得重了。

茶业行规定,女人是不能上前店的,故而老板娘只得带着新媳妇在后场张罗。后场的任务,购茶评茶已被吴茶清带出去,剩下的,一是重新拼配,二是贮藏。

说是重新拼配,也不是一件简单的活。龙井茶虽说采制高级,毛茶品质就好,但重新精制再卖出去,依旧少不了复火、筛分、风选、拣剔等作业。

新媳妇沈绿爱,对这一过程,充满新奇爱好。春茶收购尚未开始,她对许多工艺程序已经有了很多了解。婆婆带她见识了仓中那许多堆积的筛子,婆婆一前一后地平面磨墨一样转动筛子,在上面放了一把毛茶。毛茶在筛上平面旋转着,有的就落下了。婆婆问她什么留下,什么又落下了。

沈绿爱认真看了,说:“长的留下,短的落下了。”

婆婆又换了把筛子,一上一下地抖,又问她什么留着,什么落下。

沈绿爱说:“那粗的留着,细的落下了。”

婆婆说:“记着,通过筛选后,上面的茶叶叫本身茶,下面细小的,叫下身茶,还有这些不合规格的粗大的头子茶,叫圆身茶。这三种茶,要分三种分别精制,然后再重新拼配。”

“这么繁杂啊。”媳妇惊叹。

“茶叶这碗饭,哪里是那么好吃的?”婆婆告诫着媳妇,“我从三家村抬来时,公公说,茶业学到老,名称记不了。你想想,一辈子都记不了茶的名呢,多少事情要做啊!”

夜里梳洗完毕,坐在椅上,新娘子沈绿爱再也没有兴趣和丈夫做那徒劳无功的努力了,把那一腔的激情全部转移到了茶上。

她一边看着那些前人留下的关于制茶的木刻书,一边问着无事忙的丈夫:“天醉,咱们家里的龙井,为啥购来后要先放在旧竹木器里?”

杭天醉在院里堆着一大堆石砖,正一五一十地检查观看,还用刷子就着东洋进口的肥皂,细细擦洗着,说:“这是什么问话?新竹木器时间长了便旧,哪里有年年买了新的贮茶。”

“不对,”沈绿爱批驳他,“你看,祖宗这里说了,茶性易染,新竹木器有异味,所以必得用旧器,你连这个也不晓得吗?”

杭天醉从木盆里抽出两只湿淋淋的手,生气地看着他那个逞强好胜的媳妇,可是他不敢公开训斥她。她在床上,已经用绝对优势把他打得不战而败,落花流水。他每时每刻都好像听到她在说:“你还欠着我呢。”

可是他又不甘心这样被抢白了去,便伸出两只手,对女人说:“没看我忙着,给我卷一卷袖口。”

女人从藤椅上站起,把书扔在桌上,手脚麻利地给丈夫卷着袖口,像是在给儿子忙活,口里还怨道:“你这是干什么,挖那么多灶砖,今日厨房里烧火的杨妈说你把灶都要挖塌了,又不知走火入魔迷上什么了。”

“你们都知道什么,妇道人家!”杭天醉一听有人攻击他的宝贝,便奋起还击道,“这灶砖,几十年火里炼的,早就成精了,书上叫伏龙肝。镇在水里,苍蝇蚊子不敢再去。茶楼开张,辛辛苦苦虎跑龙井汲得水来,正要靠这伏龙肝来保佑呢!”

沈绿爱撇撇嘴,打个哈欠,回到屋里烛下,说:“我看你也不要一步登天,怎么制茶都不晓得,就急着卖茶显派了。还是实实惠惠跟茶清伯学一手,先把底子打扎实了,再去行那些虚的吧。”

杭天醉生气地扔了刷子,吩咐下人把那些伏龙肝都收拾了,回头又对妻子说:“你是要和我杭天醉过这一辈子呢,你可就记住了,我是求是大学堂出来的,不是铜臭气十足的商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这‘道’里,性情第一要紧,第一条便是干我心里头喜欢的事情,不像你父亲那样做丝绸生意,第一是为了‘钱’字……”

沈绿爱已经铺被上床,听了此话,大不乐意,说:“你把我爹扯上干什么?我爹挣的是大钱,为人还是正派,不钻钱眼的,这些年来,他捐出去的钱还少吗?”

杭天醉一想这倒也是。沈拂影和他一样,都是同情革命的。只是他口里叫叫罢了,沈拂影却晓得往外掏钱,比他更胜一筹,便说:“好好,刚才是我言多必失了,我给你赔不是。只是你讥笑我的伏龙肝,实在不该。你没见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记》中怎样说的: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

沈绿爱见她这个书呆子丈夫又摇头晃脑掉书袋子,苦笑一声说:“有了茶没有水,固然不好,但是有了水却没有茶,这又怎么说呢,开茶庄的,总还是茶在前头吧。”

杭天醉说:“其实没茶没水都不要紧,像寄客那样身外无物,心里边充实得很,有寄托,才是真正做人。我今日得了一张画,便是水里头有寄托的,我这就给你开开眼。”

说着,杭天醉擦干净了手,小心从书橱里取出一轴画,轻轻地展开了,二尺长、一尺宽的纸本,竟是项圣谟的一幅琴泉图。

这个项圣谟,乃是1597年至1658年间的明人,擅画山水、人物、花卉,设色明丽,风格清淡。这幅琴泉图,无怪对了杭天醉的心思,原来图的左下方是几只水缸、罐缶、一架横琴,右上方则是一首题诗。杭天醉摇头晃脑地对妻子说:“这诗真是妙,我读来你听听?”

沈绿爱翻个身朝里床睡了,心里却想:要掩藏自家的怯了,便拿这些风雅事情挨时间,当我不知道你那颗胆子!

杭天醉不管,你爱听不听,我偏喜欢读,便拖长声音,像私塾老先生教的那样,一五一十吟唱起来:

我将学伯夷,则无此廉节;

将学柳下惠,则无此和平;

将学鲁仲连,则无此高蹈;

将学东方朔,则无此诙谐;

将学陶渊明,则无此旷逸;

将学李太白,则无此豪迈;

将学杜子美,则无此穷愁;

将学卢鸿乙,则无此际遇;

将学米元章,则无此狂癖;

将学苏子瞻,则无此风流;

思比此十哲,一一无能为;

或者陆鸿渐,与夫钟子期;

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

泉或涤我心,琴非所知音;

写此琴泉图,聊存以自娱。

长长的一首诗读罢,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急不可耐地表明说:“喂,这下我可是按典行事了。你看前人有言在先——未茶先贮泉,就是在没有茶之前,要先把泉水贮好了。妙哇,妙哇,怎么竟和我如出一辙!喂喂,你无言以对了?……睡着了?”杭天醉叹了口气,“真是对牛弹琴!”

沈绿爱嘭的一下从床上跃起半个身子:“说清楚点,谁是牛?”

“没睡着啊。”杭天醉赔着笑脸。

回过头再揣摩画轴,心想,明日茶楼开张了,楼上雅座,便挂上此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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