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哥,这便是鬼谷所在?”
魏无忌面对着眼前雾气氤氲的山谷,睁大了眼睛喃喃的问。
田因齐只想扶额——如今说不是,就能把这几块膏药甩掉吗?
“看田兄的神色,这便是了。”魏斯在一边笑的一派祥润,完全忽视了田因齐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对他的怒目而视。
魏无忌和魏斯他们到达齐国临淄的时候,正碰见了新任齐王实施的首创雄举——齐王发布招贤令求取天下贤才的同时,竟决定外出亲自访贤,而临行之前,竟然昭告天下:王不在国都期间,齐国上下,由王后临朝主政监国。
这一政令无疑比当初的秦孝公商鞅变法还让天下惊掉眼球,不仅让后宫干政了,而且是堂而皇之的昭告天下,并且还让王后日日升朝主政,有权在朝堂上决定齐国所有的大小事务。
燕国欣慰,秦国冷眼,剩余四国则等着看笑话。
但是田因齐却全然不在意这些,他本就是骄傲随性之人,一是他相信王后的能力与胸襟,二便是他也相信自己的能力,如果有意外,他也完全应付的了。但是他却没想到,还没出临淄城,就牢牢的被魏国的这几人黏住了。
魏无忌自然是魏国的公子无忌,还有他的双胞姐姐公主魏无忧,从稍稍成型的齐国暗卫北辰宫搜集的各国消息中田因齐已经对这对姐弟有了些了解,他们身边的羡思自报是燕国羡门中人,田因齐便也不会对他有什么特别招惹,可是另一个人就让田因齐十分的不舒服了。几人是在酒舍中偶然遇见,田因齐自报姓名是“田齐”,但那笑得一脸和善斯文的人却自报名姓作“魏斯”。
经历过了赵雍燕王和自己,田因齐立刻明白了这位“魏斯”便是百年前的那位魏国首任霸主魏文侯。
毕竟差了这么多年,自己认识他,他肯定不认识自己,所以田因齐只想喝完了酒赶紧告别走人。不料出了酒舍魏斯便带着魏无忌他们追了上来,硬要同路游猎,田因齐身边只带着田单和几个护卫,但是魏斯身边的羡思和魏无忌明显身手都要高上不少。
自己身上的剑技——跳跳乐舞还可,其他的场合……还是别丢人了。
不料同行了两个晚上,刚出齐境,魏斯便找他摊牌了。
深夜拜访,打开门,上来就叫自己“齐王”。
田因齐头皮发麻——他虽然傲气天成,可是他不像自己的儿子孙子那样不知天高地厚,与魏文侯单打独斗,他还不够个料。
“魏兄是如何识破我的?”
魏斯笑得春意盎然:
“经历了燕破齐之后,能带着军卒出游的田氏,除了齐王和那位至今下落不明的二公子,恐怕没有别人了。”
田因齐回想了一下田单身边的那几个护卫,心里微微讶然——怎么这几个人身上的军人气质这么浓的吗?
田单身为臣子,要保护王上,自然要挑那些饱经战阵的好手,他肯定也没意识到,这些好手的气质也很难掩盖,碰上魏文侯这样的人精,真是躲也躲不过去……
田因齐深叹口气,向对面的魏斯深揖一礼:
“魏兄慧眼才思,因齐望尘莫及。”他嘴上夸赞着,心里仍不免忐忑——魏斯识破了他的齐王身份,应该不会识破他并非今世齐王吧?
“田兄客气了,”魏斯仍然温和有礼春风满面,“既然田兄外出是为了访贤,不知此行目的是哪位当世大贤?”
“这——”
魏斯见他不愿据实相告,脸上却不见任何恼色,仍然笑着道:
“让斯猜猜——”
他笑成月牙的眼睛牢牢的对上田因齐的目光,其中寒光闪了一闪:
“——是邹忌?孙膑?还是田忌?”
田因齐心神俱震,强忍了好久才没有让自己破出目瞪口呆的神情,对面魏斯却仍然笑着道:
“斯重回人世,自然要对后面百年的纷争了解一二。而在见过了楚王疑、赵王雍及听说了燕王职之后,在齐能拯救危亡并且如此行事不羁的,大概只有田氏的威王了。如今看来,斯所猜不差。”
田因齐吞咽了一下,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很不喜欢这种被人吃定的感觉。可是吃他的这个人,他目前还真没有任何办法反咬他一口。
“如果田兄继续不愿作答,那么斯再来猜上一猜。”魏斯揣起手,笑眯眯的看着田因齐,“威王在位期间,最大的功绩便是将我魏国拉下霸主之位,想必孙膑和庞涓的兵事,给威王留下的印象最深。而且孙膑和庞涓都是鬼谷门下,想必田兄此世,仍然下意识的寻找鬼谷贤才吧?——那么,以威王好大喜功讲究排场的个性,却孤身出行直奔某地,想来,此行目的地,就是鬼谷?”
田因齐感觉额头冷汗岑岑而下。
不愧是灭的了晋国开创魏国霸业的人物,田因齐直感觉自己毫无招架之力。
既然目前对付不了,田因齐也只好熄灭了智斗或者武斗的心思,毕竟三家分晋那个时代比他所处的时代更风云诡谲,和魏文侯斗,现在的自己真没那个实力。
“田大哥?”
魏无忌的声音让田因齐回神,只见那少年剔透又幽黑的眸子满含着真诚和欢快看着他。
“田兄?”
魏斯就在魏无忌身后笑吟吟的,那同样的眼睛也很是让人如沐春风。
田因齐在心里暗骂一声,脸上却不得不挤出风度翩翩进退得当的笑容。
“据因齐友人相告,应该就是这里,不过要寻见鬼谷子,恐怕还要费一番心思。”
魏无忧兴奋的直跳脚:
“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要寻见自然需要费一番功夫,我们快些快些~”
田因齐叹了口气,回首看向他身后明显难掩激动的田单,无奈的吩咐:
“其余人留下,你跟着我去便可。”
田单连忙遵命行事,须臾几人便走进谷中弥漫的雾气里。
时值初春,天气依然干冷,谷中却弥漫着浓重的雾气,所视只有前后大约三步距离,再远便是缓慢交缠丝丝缕缕的大片白色,两侧山势在雾中描出一个虚淡的轮廓,随着他们不断前行的脚步总能从雾中闪现出几片山石、没见过的绿植或是蜿蜒曲折的流水,周围一片静默,空谷之中除了远远的水声或是几声鸟鸣便再没有任何声响,魏无忧被唬的不敢高声说话,揪着羡思的袖子一路激动的跳脚,羡思也微笑着随着她去,魏无忌则越走神情越肃穆,心中渐渐被一种复兴大魏的责任感填满。
不过在几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后,大家便没有多余的精力或激动或肃穆了。
“王上,这是臣刚刚绑的。”
田单从一株矮树枝丫上解下一片紫色的布条,尴尬的说。
早爬到羡思背上的魏无忧闻言发出一声唉叹,踢踢腿拱下地,把自己缩作一团就哼道:
“好累啊,我要回家。”
“无忧,即便现在想送你回去咱们也找不到进来的路了,谷中雾太大了。”魏无忌头疼的扶额,试探着哄道,“要不你在原地歇息如何?让羡大哥留下来保护你。”
魏无忧撅着小嘴想了想,仰头一侧看向羡思,羡思立刻点头,他本就对什么天下纷争毫无兴趣,此行同来只是为了魏无忧。
“田兄不如让属下也留下,谷中凶险难测,多一人保护想必无忌公子更加感念。”魏斯忽然开口。
田因齐无奈的瞥了眼依然笑眯眯的魏斯,只好吩咐田单也留在原地。
三人迈步向前,行了一阵,魏无忌终于忍不住问道:
“斯大哥,你方才让田大哥也留下随从,是不是另有深意?”
魏斯笑着摸了摸这个聪明绝顶的后辈:
“这深意就要问你田大哥了。你田大哥敢进谷就肯定有拜见鬼谷的方法,却不声不响的陪咱们走了这么久,又是为何?”
田因齐只想翻白眼,还没想到如何妥善应答,魏无忌那小子却立刻想透了似的应道:
“是不是田大哥不想我们跟着,却又无法明着甩掉我们,只好就这样拖延,只盼我们走灰心了自行退却,他自己再寻机进来?”
田因齐咬着牙狠狠瞪着眼在他面前双双笑眯眯的一大一小两只狐狸,磨牙半晌,最后只好自行放弃。他傲气天成可是同样也审时度势,当年被田忌孙膑耍过,被邹忌淳于髡讽过,也同样有容人海量,所以想通放弃之后便也不再对两只魏家的狐狸隐瞒,到山路一侧的岩壁旁边,敲敲打打,忽然从岩壁上抠下一个石锤,找到一块光滑的石壁,敲了三下,顿了顿,又敲了三下,反复三次,把那石锤又按了回去。
“真是奇巧!”魏斯和魏无忌跟在田因齐后面,魏无忌扑到石锤所在的位置摸了摸,“真是镶嵌的严丝合缝,不事先知道根本看不出来。”
“田兄刚刚是为何?”魏斯笑问。
田因齐向天叹了口气,答道:
“进谷山路都在岩壁两侧修了传音道,每隔固定距离都镶嵌着石锤,石锤大小分量都是特定的,用这特制的石锤才能传音到鬼谷真正所在。”
见魏斯笑容趋于得意,田因齐翻了他一眼:
“魏兄莫要得意太早,苏子早就说过,鬼谷只容有缘之人,刚刚舍下了另外三人,却不知道仍然凭白多出的魏兄与无忌公子是不是鬼谷老前辈想见的人。”
仿佛是专门为了打他的脸,话音落下不久,前面山雾中就走来两人,来到三人近前,两人长揖施礼:
“在下伊规,孟阳,见过二位王上。”
那名唤伊规的人身高八尺长须美髯,面如美玉目朗如星,而那自称孟阳的人却枯瘦矮小形容猥琐,三撇鼠须稀稀拉拉,但两人皆是风度翩翩,似早已胸有沟壑怀抱天下。
不等田因齐答话,魏斯已负手笑道:
“二位先生如何知我等身份?”
他故作的轻慢竟没有惹得二人丝毫不快,伊规笑答:
“恩师鬼谷子通古晓今,自然知晓今日有两国王上前来求才。”
田因齐着急表现礼贤下士,刚要躬身还礼,一边的魏斯又是负手笑问:
“哦?那鬼谷老先生可是失算了,旁边的这位倒真是齐王,可在下只是区区一介商贾,并不是什么王上。”
这次是孟阳眼光一转,笑道:
“魏文侯当初只是君侯,确切的说倒并不如齐威王那样上过真正的王号,不过后世魏国霸业百年却是真正自魏文侯开始,那称呼您一声王上,倒不负当年魏文侯的功业。”
魏斯轻叹一声,长身下拜:
“在下唐突了,鬼谷子果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贤尊,而鬼谷门下也果然都是当世罕有之大才。”
“齐国因齐见过二位。”
田因齐终于得到机会,立刻见缝插针,他不能在两位贤才前让魏斯夺了眼球。
魏无忌也连忙跟着行礼,待二人再次回礼后,魏无忌忍不住问:
“两位先生是引我们去拜见鬼谷贤尊的吗?”
伊规笑道:
“家师已多年不见外人了,此次二位王上到访,正逢我二人学成下山,所以家师就吩咐我二人至山道边等候,择一贤主而侍之。”
田因齐一向好美貌,当年他朝中,除了一个淳于髡,都是相貌俊朗之人,哪怕孙膑身有残疾,当年也勾的钟离春那个漂亮妹妹为他神魂颠倒,更别提那个美貌闻名七国的邹忌,所以自二人一出现他就盯着伊规移不开眼,听伊规如是说,他立刻走到伊规身边,拉住他的胳膊笑问:
“不知先生可愿随因齐回齐,共成一番大业?”
他自然知道鬼谷子知晓来了两个王,派了两名学生下山的用意,况且当着魏斯那只狐狸的面,他也不可能把伊规孟阳二人通通带回去,所以他从一开始定的目标就是伊规,能保他不被魏斯魏无忌这两只狐狸拐走就行。
田因齐与魏斯都是相貌堂堂王气四溢的人,但相比魏斯深谋内敛,田因齐却显得光明磊落的多,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洒脱和自在,伊规也是倾心的很,这样的君王,不会对臣下存着阴暗的谋算,所以他也立刻笑答:
“承蒙王上垂青,伊规自然求之不得。”
田因齐心花怒放,礼节性的对孟阳和魏斯他们点点头,拉着伊规就走,生怕叫魏斯开口,再把伊规拐过去。
“哎哎哎哎哎!”见田因齐拉着伊规“跑”着离去,魏无忌着急的直跳脚,可见魏斯笑容深邃并未有出声相留的打算,只好自己勉强收住了声。
魏斯噙着微笑盯着同样以微笑相迎的孟阳,问道:
“斯如今并非魏王,先生可还愿随斯回魏?”
孟阳笑答:
“孟阳本来的目标也并非齐王,而是君上。”
“为何?”魏斯歪歪头,仍然笑问。
“伊规知兵事也擅内政,但这些都是阳谋,与齐王同路。但孟阳不知兵也不修政,却只擅一事,与君上相和。”
“何事?”魏斯微笑不变,目光闪闪。
“阴谋。”孟阳眯眼而笑,“所以孟阳与君上所长相同,定是同路。”
魏斯哈哈大笑,拉住了孟阳的手,两人缓缓向谷外行去,魏无忌垂头丧气的跟在他们后面,竖起耳朵听着两人对话。
“斯与先生一见如故,先生可有策作为见面礼赠我?”魏斯现在知道与孟阳之间用不着做戏,便直接了当的问。
“阳不擅兵事,却可以为君上谋来知兵之人。”
“此话何解?”
“君上可闻秦国杀神白起?”见魏斯猛地停住脚步,抓着自己的手也用了力,眼中闪出激动的光,孟阳继续笑道,“若是臣说,臣有良谋,可夺白起来魏效命,君上当如何?”
“先生请讲,斯洗耳恭听!”魏斯压着嗓音,颤抖着道。
魏无忌凑上来,也激动的浑身发抖。
“如今秦国已派司马错率领二十万陇西兵伐楚,”孟阳眯眼笑道,“秦境内空虚,赵十有八九会起兵攻之,届时秦赵边境定有一战,如今咸阳只有赋闲的白起可供调用,到时,君上可派人将白起劫至魏国。”
“战场上劫一国大将如何容易?”魏无忌撇撇嘴,“况且白起乃秦人,即便我们成功将他劫来魏国,又如何让他给魏国效命?”
孟阳笑得更加深意满满:
“秦国如今王不主权太后乱政,赵国难道不会存着将白起笼络至赵国之意?那么此战,赵国定然会倾尽全力使白起战败,加上秦国朝野中,白起与魏冉刚起过冲突,想必以魏冉偏狭自私的心胸,也很有可能借机除去白起,所以此次秦赵冲突,白起兵败几率很大。那么乱军之中劫出白起,是很好的机会。至于让白起于魏效力,臣自有方法。”
“是何方法?”魏斯终于出声,目光咄咄的问。
“臣擅长摄魂术,是一种以药物和声音使人入梦,而在梦中修改入梦之人记忆的方法,是以摄魂术又称入梦术或催眠术,鬼谷门中,修此术者只有臣一人,所以臣可以修改白起记忆,让他以为自己是魏人。”
魏斯目光一寒,笑容却更加温暖,他拉着孟阳的手重新缓步而行,似是感叹道:
“先生此催眠之术真是堪比仙法,有此术者,何事不可成?”
孟阳微微躬身笑道:
“君上放心,此入梦术要用药物辅助,而药物难得,恐怕世间能搜集起来的量,也只够使用两三次而已。况且此入梦术耗时长久,也要在欲催眠之人身心虚弱时方可进行,所以此术恐难对常人构成威胁。”
“为一个白起,用掉一次催眠术,也是值了。”魏斯满意的笑笑,似有深意的瞥了眼一边走着的魏无忌,又回身对孟阳微笑,拉紧了他的手,“先生果然与斯同路,得先生相助,魏国霸业指日可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