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窄而长的老旧走廊,白炽灯明晃晃地亮着倾洒了一路,从热热闹闹的化妆室里出来,周遭渐渐陷入漫长的安静里。
易栀走得很慢,靳黎岘为了迁就她,同样放缓了脚步,与她并肩。
小女孩家家闹别扭的时候,总是奇奇怪怪地可爱。靳黎岘不由自主地又慢了她半步远,优哉游哉地跟着她。
学生时代的往事就步步浮现了来,恍然如梦的错觉无端端地再次扑向了他。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的。
那时候,她经常被张崇一连拖带拽地弄到篮球场来,她从来都是古灵精怪的小女孩,上一秒还耍赖一样蹲坐在球场上口口声声说累,听到张崇一说要带她去吃饭,下一秒就可以一骨碌地爬起来,像只饥肠辘辘的小馋猫一样催他快走。
靳黎岘偶尔也会被张崇一吆喝着一起。
吃饭的路上,他习惯性地抱着被两人不约而同抛下的篮球,看她被张崇一气到跺脚,又架不住他的死皮赖脸的纠缠,顷刻之间就绷不住地笑。
她总是那样好、那样甜,鲜妍活泼地比早夏傍晚的凉风还要让人着迷。
靳黎岘怔怔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恍恍惚惚的心思也漂浮到哪里去,再走两步就要不偏不倚地撞向就近墙上一排排壁画,惊得他一伸手就拉住她的手臂,她被猝不及防地往后扯了两步,就跌进他的怀里。
易栀的后脑勺就不偏不倚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靳黎岘这人总是健身,全身上下都没有半点赘肉,易栀就重重地“咚”了好大一声,他条件反射似的跟着沉沉地“嘶”了一声。于是一个觉得自己要得脑震荡,一个觉得自己要得心脏病,两败俱伤起来。
女孩子先扛不住,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靳黎岘就再也顾不得自己,松开拉着她的手,改成虚抚着她的后脑勺:“怎么样了?”
怎么样?就疼死啦。
易栀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可微蹙着眉、抬眼见他一脸愧疚和关切,又急急忙忙地舒展了眉头,佯装无事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这时候也想起他也被撞了,就抬手要去关心他,又发觉她即将去触碰他的心口实在是暧昧,悬在半空的手停顿着又缩了回来,微微撇过视线,隔了半米远,遥遥指了指,分外心虚地把两只手都藏在了自己的身后,微红着脸问他:“你没事吧。”
“我也没事。”靳黎岘把小女孩的娇羞尽收眼底,却也不去戳穿,反而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想什么呢?这么不专心?”
“想……”易栀抬头看他,认认真真地道歉,“想和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因为我的胆怯,因为我的任性,在你满心欢喜要和我并肩的时候,那样绝情绝义的伤过。
这一句迟来的道歉,始终是我欠你的。
“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不再提了吗?倘若你执拗地要提,那我……”靳黎岘安心地牵扯出笑容来,眼睛里盛满了炙热的高兴,“没关系的,我全部原谅你。”
易栀心下刚刚大定,却听见他突然暗了暗神色,很慢但很认真地继续开口:“但你要和我约定,这种不需要、不联络、不见面的话,从今以后,我们谁都不许说了。”
易栀愣了半晌,一下一下地重重地点了头,可侧身仰望着他的时候,又后悔了似的,嘟嘟囔囔地为自己争取日后任性妄为的机会:“那人家是女孩啊,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比较敏感又矫情的嘛。”
靳黎岘就着负手的姿势,侧身垂眸看向她:“那好啊,我就再给你两次说绝交的机会。”
女孩子又不服气的整个人都摇摇晃晃起来,语气里带着不自觉地撒娇和调侃:“你是乾隆吗?这是给小燕子发免死金牌吗?”
“我可不想当你爹,但可以只发给你。”
“嘿……”
他也学她负手在后,彼此都开着玩笑,当面把那些痛彻心扉的往事一一摊开,又轻轻揭过,彼此对视的目光里,都有雨过天晴的欢喜在缠绵,又都是情不自禁地微微笑,连扬起的角度都是相似的。
026
突然就有快门被接连按下的声音,回神的两个人纷纷回头去看,是路过的助理摄影师在举着笨而重的相机。
“不好意思,这个构图实在是好,我就忍不住拍下来。”年轻的男孩子粗粗挑拣了几张,又疾走了两步,很是得意地把成果炫耀出来,“两位老师要不要看看?”
易栀要看的,迫不及待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相机,却因为太沉的缘故,不得不双手握住了,就再也没空余的手去划拨相片了。
站在她身侧的靳黎岘宠溺地笑着摇了摇头,顺势弯了弯腰,从她的身后、伸手接过她的相机。他那么高,整个人就像绵密的披风一样虚虚覆满了她的周身,落在她肩头的所有光芒就都融进了暗色里,易栀垂眸去看,纯白的地板上都是两个人的剪影,像极了他从后背拥抱她的姿势。
“不看了吗?”
身后的人恍若不觉地问,她就在他的长身鹤立的笼罩里,僵硬地开始一下一下来回翻看,结结巴巴点头赞同:“是……是很不错。”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他对男孩子提要求:“请问,这张能留给我们私藏吗?”
“当然可以!”满意的作品被肯定是最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欢喜的事情了,意气风发的年轻摄影师仗义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二话不说就答应,“我这就拷出来给你们。”
易栀被人揽在怀里一动不敢动的,只能故作专注地、反反复复地盯着那张合影,与他有不谋而合的心愿让人有无穷无尽的喜欢从心口绽放,慢慢流窜到周身,让人扬起的嘴角都是甜的。
等她再回神,风风火火的男孩子刚刚应承,就着急忙慌地扛着相机往摄影棚去了。
易栀看着他一溜烟的矫健背影,笑得愈加欢快,靳黎岘依然站定在她的身后,问她:“我们要不要也自拍一张,证明我们冰释前嫌了?”
易栀可爱得歪着头后仰着看他,他想起收官那夜,她在视频那头睡得深沉,那时他没办法摸摸她的头,此刻就鬼使神差似的,竟然不迟疑地顺手揉了揉:“你不是说,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是需要仪式感。”
“哎呀,发型会弄乱的。”女孩子往前一步,从他的怀里退出来,甜弯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当面就与他对峙起来,“我还说,合照的时候,男生都必须自觉地站在女孩子的前面。”
所以靳黎岘很自觉地也往前一步,腾出自己身侧的位置给她。
易栀那时候连拍了好几张还觉得不满意,得理不饶人的嫌弃他技术差。他就大着胆子,伸了手握住她的腰侧,朝她贴得更近一步,彼时正对着镜头各种比耶的女孩子,动作就突然一滞。
靳黎岘恍若未觉似的笑着提醒她:“易栀老师,你能不能笑一笑。”
易栀老师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装下了整个银河,细碎又闪耀,让他暗夜不需点灯,前途也亮如白昼。
是他最喜欢的样子了。
刚刚的那个男孩子又折返回来,无意打扰了两个郎情妾意的人,捂着自己的眼睛,透过指缝,从远处探头探脑地催促:“两位老师,我们这边已经准备好了。”
“走吧。”靳黎岘收起手机,把自己手给她,易栀正红着一张脸,都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被他紧紧牵着走,而他空着的手,就为她推开摄影棚的门。
027
易栀还沉溺腰间和手心都被他环住的余温里,闹哄哄的摄影棚一眼都望不尽,她就先一步被工作人员带领着去隔壁间采访。
采访的小记者是个圆脸可爱的女孩子,从从容容地问了一大堆问题,要结束的时候,却突然小心翼翼地试探:“关于爱情,易栀会选择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
站在一旁的魏旸立刻凑过来阻止:“不好意思,这个问题不在采访的提纲里,我们不方便回答。”
关于爱情啊。
易栀不自觉地往有他的地方去,隔着一道道不规则的缝隙,她还是能看见靳黎岘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他果然是天生的衣架子,那么囧囧的衣服也能被他衬托出玉树临风的气质来。
“没事儿,这个我可以答。”易栀对魏旸摇了摇头,又重新坐端正,言笑晏晏地看向跟前的小记者,微微思考,“关于爱情,我是相信日久生情。”
“那……”得到允许的小记者就越来越大胆起来,继续问,“那能不能用三个词来形容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男友?”
“我希望他……”易栀借着掰手指的动作,不知不觉地照着他的模样一个一个形容起来,“我希望他温暖阳光、帅气,还有一个,善良正直。”
她答得诚挚又认真,完全没有敷衍的样子,小记者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眼睛里都在放光,连语气都格外激动上几分,“那能不能用简单的话来描述理想中的爱情?”
易栀沉默了半晌,垂眸的瞬间,满心满意都是他的样子了,终于有了遍地开花的勇气,打开自己所有的内心:“大概是互相扶持,互相理解,彼此能够成为更好的彼此,一起面对所有的事情。”
小记者“嗯嗯”地频频点头赞同,最后心满意足地一脸姨母笑,挑了个轻松的问题收尾:“那什么事情能让自己开心起来。”
易栀也灿笑着,自然而然地浮现了与他有关的二三事,借着话题答起来:“就和喜欢的人吃一顿火锅咯。”
两个人一问一答的气氛明明格外好,魏旸冷着一张脸听了半天,就再也没办法容忍她的无法无天了,眼见着女孩子要跳下椅子,又摆了摆手重新让她坐回去:“刚刚最后一个问题重新答。”
“什么问题?”易栀一脸懵然,但还是乖乖地坐回去。
魏旸走近她,压低了音量敲打她:“栀姐,你能不能理智一点儿。”
易栀更懵了,却见他面无表情的提醒她:“请你把‘和喜欢的人’这几个字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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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栀,我说得冷酷一点儿,不是你现在这样僵硬。”韩若蕴是在国际上声名鹊起的摄影师,善于从细节捕捉特质,所以一眼就能看穿女孩子的别别扭扭,笑着举着例子调动她的情绪,“我看你们之前拍的那部戏,戏里戏外都很自然啊,来,回想一些片段,稍稍放松一点儿。”
之前啊,之前她坦坦荡荡,不过当他是老同学,后来和他朝夕相处了四个月,也只当他是聊得来的好朋友,但今非昔比呀,她对他有非分之想,就再也坦荡不起来了。
此时此刻,靳黎岘站在她的背后抱住,整个手臂都环住了她,和方才在走廊里看照片的画面交换重叠,一遍又一遍地倒带,她怎么可能、放松?
易栀尴尬地点了点头,因为不能揉脸缓过这阵子想入非非,她只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着镜头偏了偏。
靳黎岘却靠她一步,覆在她的耳旁低语:“想什么呢?一直在走神。”
在想你啊,笨蛋。
笨蛋、恍若未觉。
两个人天生都属于镜头的,易栀渐渐说服自己放下乱七八糟的想入非非,再顺几个造型下来,就格外投入和专业了。
嬉嬉笑笑的一举一动里,都是熟悉的默契和甜蜜。连韩若蕴都再没有可挑剔的,很是满意地点点头,招呼着换下一套衣服。
下一个主题需要道具配合。
工作人员早把准备好的雪糕拿过来,靳黎岘先接了一个,把剥好的冰棒递给她:“要不要先咬一口。”
这回是要求自由发挥的,易栀已经完全调动起状态了,就大大方方地凑到跟前来准备咬一口,拿雪糕的人却忽然收了手。
两个人站得有些远,她眼巴巴地倾身过来,结结实实地扑了个空,当下站不稳,只往靳黎岘的怀里倒。
幸好他还知道先一步扶住了她。
满棚都是善意的哄堂大笑,女孩子一脸囧然地从他怀里站直了,不客气地拍了一下恶作剧的人。
靳黎岘夸张地“哎呦哎呦”喊“谋杀亲友”,周围就自动过滤成“亲夫”二字了,笑声就更盛更浓了,易栀越发涨红了一张俏脸,抬手就要再捶胡说八道的他一次。
事到如今,靳黎岘还不知道求饶呢,不但握住她的手腕抬高,钳制住了她,还当着众人的面诘问起她来:“易栀老师,说好的温柔呢。”
女孩子就气呼呼地反驳:“我的温柔可不是给你用的。”
那个初见她的盛夏,那个再见她的课堂,彼时她和张崇一打打闹闹,全场的焦点都在他们身上。时光如此隽远,靳黎岘一度许愿、许愿站在她身边的,有朝一日能是他。
如今突然圆梦,他置身其间,一而再再而三的恍惚,被她结结实实捶了一拳,疼着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