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间,夏日酷热,昕眉喜欢穿着单衫趴在碧浮台上纳暑,旁边曲水流觞还冰着各色蔬果和美酒,真是好不快哉。
一抬眼还能看见陆邵雍在殿中苦逼的帮她抄经,她不由得更加开心。
可这样的快活毕竟短暂,她日日还要接待外臣,那时可真是受罪,几十层衣物在炎炎夏日裹成大粽子。
她日日回来对陆邵雍嚷着,热死人。陆邵雍只会这时抬笔看她两眼,道一句,活该。
她不知为何那日之后,他们两非但没有更亲近些,陆邵雍与她像是把持距离般,生疏了许多。
她也晓得自己是活该,本只需礼官打点的事,她非抢着去做。可她只是先次见识到了自己的力量有多弱小,连求个馆阁之职都求不来,她只是曲线救国想要多点权利就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所以无论事情大小,她一应都很上心。
听到陆邵雍这样评价,她心底有些郁郁。
这一郁就直到晚间,她一身环佩叮当走到正殿,正巧看到陆邵雍趁着月光在喝着酒,月华如水泄了一地,她悠悠然走过去。“怎么了?”瞧着他面上没有丝毫的不快意,又想想自己今日可是恼了一整天,撇撇嘴。
她捻过一旁的虞美人,笑呵呵地瞅着他说:“我们两个人,终归不能当成一个人。”昕眉扶着雕花栏杆,一脸,我心情不好,快来哄我。
他晓得昕眉一整日不搭理他是在使小性子,眸色一沉,淡淡说:“我只是想着以前的你多么潇洒恣意。”
抬起眼,月光照在窗扇上,偏折的影落在他脸上像开了朵花。
“本不想做的事情,何苦为了旁人非要去做,你待我很好,可没必要非要去难为自己。”
昕眉接过陆邵雍手里的酒,她心底里柔肠百结,自己曾说过,要他入宫,一定会护他周全,她不仅要在这群狼环伺中护他周全,她还要跟着他一起看这中州变天。
是他拽着她从天真无忧的少女变成了想要谋定天下,改天换地的人。
其实,他们的心意是相通的,她做的,他都瞧在了眼里。
她心间一震:“父皇在前殿宴请外宾,一个小宴,你陪我同去。”
她声音柔软,像羽毛,眼波流转竟比旁边开的烂漫的虞美人还要艳上几分,陆邵雍只觉得自己心底盛了一汪月色,温柔的要漾出来,“好。”
进了大殿,昕眉才觉得今日自己有点得意忘形了。这哪里是一个小宴。看着来来往往的新鲜面孔,打探一番才晓得人皇让三品以上世家里的权贵公子都来赴了宴,连着那些下属邦国的才俊,真是热闹纷繁。全中州指得上名的才俊都在这了,此举何意,昕眉怎能不知。
皇家选亲向来严苛,公主皇子普一成年,便要指上一门身世合称的婚事。而此事也不是一蹴而就,皇家历来打得都是精细算盘,在公主皇子成年前两年,便有各色打着宴会旗号的相亲宴,宴会上全是各家业已成年或将要成年还未娶亲的公子,这种在昕眉看来颇有些牲口配种大会意味的宴会,竟已经流传了几十年。
这种打着宴会名头的相亲宴,大家的目光自然都集中在昕眉身上,昕眉落座不久,就迎来一轮轮的敬酒,和打着敬酒名义的各色套话,以及远处凑不上来的不知名各色目光的打量。
她抬眼求助的看向陆邵雍,他竟嘴角抿着一丝笑,悠悠然隐在她背后帘幕里饮酒。
她心底生出一股惆怅,她本以为陆邵雍看见如此多男子向她献殷勤,会醋上一醋,可这情况让她委实摸不清,只好叹一声,男人心海底针。她挺直了腰板,应酬了起来。
昕眉没有料错,隐在帘幕后方的陆邵雍十分吃味,可他翻涌的心却不止一味,除了酸还有苦。
他向来知道,昕眉与他身份差着十万八千里,他如今在她心底里占着那一亩三分地不过是因为她如今还高看自己一眼。
若是让她知晓自己曾有过那么不堪的过去,那一天他不敢想象。
近前的少女一身茭白纱衣,上边団攒着荷花,灯光盈盈照在她乌黑的发丝上,那鬓边有一抹娇艳的虞美人,是他插上去的。他还记得少女月光下莹莹一双眼和泛着红的脸颊。
他饮下一口酒,如果有一日,她鄙视自己,摒弃自己,冷脸对着自己,自己可能承受?
酒入喉分外愁苦,他坐在阴暗处,谦卑的伸出手隔着众人对着她,描着像。
灯火彤彤中,他痴痴望着她的背影,第一次生出“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一生,自己是不是只能窝在阴暗处,远远地谦卑地,望她。
昕眉端坐了一个时辰下来,委实太累,她向后一瞧,陆邵雍竟不见了,拍拍腿,借着酒醉名义出了殿想去正殿旁的阁子休息一下,顺便寻寻陆邵雍。临出门她看着场子里群魔乱舞的众人,吐吐舌头,撒开脚丫跑了。
昕眉远远看见阁子里有人,猫着腰走近前。
陆邵雍施施然站在阁子里,旁边的少年却是一脸愤然怒色。夜风阵阵,旁边的辛夷花纷纷扬扬撒了下来,在扑簌簌的声响中,昕眉听到一句:“若是公主知道你的过往,她可会高看你一眼。”她心想着,这是在说自己吗?
她本意想等少年离去后再出现,一场好戏让自己打搅也太不好意思了,可她心底里也委实纳闷,这个徐询到底跟陆邵雍有什么仇怨,每次见着都非要惹怒陆邵雍不可?
本着护犊子的宗旨,昕眉踏进了阁子,“徐少好兴致,刚殿内敬酒不见徐少,原来躲在这里欣赏夜景……”
徐询转过身,行了礼,“帝姬,不在场中应付一番,倒撇下满堂俊杰出来透气,也是好兴致。”
昕眉悄然笑道:“这般好景,却只有你们二人来赏,不免有点萧条。”
陆邵雍瞧着昕眉站在他身前,一副护犊子的样子,心底无声笑了笑。
徐询也瞧见了这阵势,面带不满,“帝姬可莫要让殿内才子等急了。”
竟直接出言对自己下了逐客令。昕眉长这么大第一次被臣子落了冷脸,正愤愤然想怼回去,却被陆邵雍拉住手腕。
本站在一旁一语不发的陆邵雍扯过她,牵着她走了几步,将她安顿在阁子里的朱红漆椅。
转过身,笑呵呵对着徐询说:“陆某无愧于心,人生在世,执念生根可不好。”
昕眉透过陆邵雍,看到面前少年一张脸霎时间变白,不由扯了扯陆邵雍袖子,她本意是想提醒陆邵雍乘胜追击,虽说对面那张脸现在煞白煞白怪招人心疼。
少年明显不堪其辱,咬了咬牙,生扯出一句,“帝姬且赏着景,徐某告辞。”头也不回走了。
借着月色,昕眉望着陆邵雍袖子上的回文绣,一下一下抠。
少年说出那番过往的话时,她遥遥看到他的脸也是一瞬间惨白了几分,她嗓子像清冽的湖水,柔柔的说:
“子彦,很多时候,人求不得来处,你的来处,我是知晓也罢,不知也无妨。你的过往,我是全然知道,或者一概不知也没甚关系。”
她歪着头似是玩够了,整理着他袖子,边整理便继续扣上边的花纹:
“我说过,你以往如何对我没有什么不同,其实,我的意思是,你是你就好,其他什么东西我都不会在乎。”
陆邵雍转过身,少女窝在椅子上正一门心思的抠着他的袖子,夜风中有扑簌簌落花的声音,他抚上少女的脸颊。
脸颊感觉到丝丝凉意,昕眉双手笼住陆邵雍的手,“你这手忒凉了点。”她心无旁骛的帮他暖着手,说,“人生都是要向前看。你说徐询执念生根,你才是那个执念生根的人。”
手心里升起暖意,手背也被捂着,陆邵雍的心间渐渐升腾起一丝丝小火苗。
昕眉侧脸看着眼前的人,抬起手,捡起一朵落在陆邵雍眼睑的花,少女扁扁嘴,“不过,刚刚我很生气。”
少年凑近了,用手笼起她眼边碎发,盯着她的眼:“哦,生什么气。”
昕眉玩着手中的花,“你竟放那么多人在我跟前献殷勤,自己却跑出来。我是想着,我们都这样了……你怎么着,也得……”
“也得什么?”少年离得分外近,昕眉攥着手里的花,汗濡湿了手掌,抬起眼:“怎么着也得,醋一醋。”说完,昕眉又把头低的更下了,露在纱衣外的皮肤渐渐变红,她窝在红荔木椅子上,鬓边一朵娇艳欲滴的虞美人在月色下透着流光。
陆邵雍心间一震,原来那日里并不是自己一人的迷醉,原来,她也醒着。他为了躲别人的闲言碎语刻意躲着昕眉,若如刚刚徐询所言,旁人早已知晓他们的关系,满大街的飞短流长穿得沸沸扬扬之时,他们还一清二白。
徐询质问他,为何别人说他低贱,他自己生生要往低贱路上走,他实在想不明白,喜欢一个人,为何就低贱了呢?
明兰殿里的人尊称他一声,师傅,不过看着昕眉的面子。在所有人眼里,他陆邵雍不过是三公主手里头一个玩物,他们没想到,低贱如泥的自己,竟是对面这个无比尊贵的人放在心上的人。
由他们说去吧!自己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看在那些人眼里,自己不过是攀龙附凤的一男宠。可他知道了,他的小姑娘,永远不这么想。
他晓得他的小姑娘爱撒娇、耍赖,也知道她长得分外美。可往日撒娇卖乖时,眉目里没有这般情波潋滟,他捧着她,感觉到她周身泛起丝丝战栗,他开始觉得身体里有一团火在上蹿下跳。他突然揽紧她,说:“我醋了许久你都没有理我,所以我只好自己出来了。”
昕眉趴在陆邵雍肩上,却瞧见远处灯火辉煌的殿宇,那边还有几个宫人点着宫灯倚着墙在闲话,近前,花树下有几个花妖正一脸天真无邪的打量着自己,霎时间,从头到脚羞了个通红。
昕眉觉得此刻这种状态分外不正常,她初涉情事,却也知道这般走向下去,不太对。于是推开他,抬起眼“你说你的愿是所求二三事可达到,可我一直没问,那二三事是何事呢?”
陆邵雍此刻心间已起了一场泼天大火,火苗烧的他摇摇欲坠,他抱起昕眉,把她放在怀中,看着昕眉,他从来不理解平日里父母亲并不亲密,可父亲尸身被送回来时,母亲眼中的火苗一瞬间熄灭了。
他听说过人死如灯灭,可他母亲却是那盏被灭了的灯,所以母亲决绝的撞棺木时,他心里却觉得,母亲定是解脱了,她要去寻父亲,父亲才是母亲这盏灯的火苗。
如今呢?他好像找到了他的火苗,不,她的小姑娘让他全身如同着了一场火,火光中他想要揽紧她,所以他倾身向前,看着那张娇羞怯粉的脸说:“我喜欢你。”
说罢捧着少女一张脸,像是平日作画般,捧着易皱的宣纸,他战战兢兢的俯身上去,亲吻她,又像是孜孜不倦地渴求甘霖,长久地吸吮。
周遭莲池里的青蛙在聒噪,荷叶上升腾起明明灭灭的萤火虫,辛夷的花瓣落在水池里,皱开一池涟漪。阁子里,白衣少女被他拥在怀里,长久的亲吻,久久他附在她耳边说:“我的愿望是我们长久的在一起。”
在往后的许多日子里,很多次的这样场合的聚会,昕眉总会在席至一半时,偷溜出去。殿内丝竹潺潺,他们抵着碧荷池的墙角在夜色下偷着这浮生的欢愉,他们都初涉情事,却又一腔赤诚,每次她红唇潋滟想要偷偷溜回去,陆绍雍总要缠着她,一吻再吻。
这世间哪能有比两情相悦更让人快乐之事。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们都在心底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