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塞外,寒风分外冷冽。陆绍雍紧了紧身上的袍子,风尘仆仆跋涉了一个月,他的脸久经风霜,身量竟也长了几分,配上络腮胡竟有几分北蛮人风味。
他抬眼望着古长城,想起父亲在小时,曾盼着自己从经籍中走出去,走上一条武臣之路,有那么几次,父亲差点要把他扔来这北境打熬几年。可这个念头,当时被母亲压下了,后来父亲进了牢狱,他打点的门路自然也走不通。
他呀,看来注定是要来北境一趟的。
“小哥,瞧着什么发愣呢?”陆绍雍回过神,拍了拍身前的人,这个胡商,走南闯北,见识通天,一路跟着他,陆绍雍涨了不少见识,半个月相处下来,也算是个兄弟。
“老兄,我看这都到古长城边,想来你这趟粮草”他朝着运粮马车努了努嘴,他夜间栖在马车上早已发现粮草下藏着些许箭矢和弓弩,想必除了他身下这辆,其他马车下也暗藏玄机。“是要跟扎哈部做交易。”
胡商不置可否,看了眼他:“一会儿卸了货,你我便分道扬镳,我的事陆兄还是不要打探的太清楚。”说着,便去前方赶马。
北方蛮族虽说尤擅骑射,但由于流转迁徙,他们制作兵器还尚粗糙,冶铁也并不发达,陆绍雍脑中突然忆起,他一路追着昕眉过来,经过五城十三道,他印象中没有出差错的话,这些蛮子除了劫人劫粮,那些地方的军械库也被洗劫一空,他皱眉,如今扎哈部挥兵南下,并在后方大批量囤积兵器,他们意欲何为,已经很清晰了。即是如此,那便要赶紧找到昕眉。
马车行进在空无一人的古道上,将一地洁白压出了几分残缺。远处,咯吱一声,是枯枝耐不住霜雪,折了下来。
不出一时三刻,在帮胡商卸货的陆绍雍,瞧见了从扎哈帐中探身出来的昕眉,她一身北蛮族部的装束,红艳艳的锥帽上挂着洁白的霜雪,额前挂着北蛮特有的金属贴片,衬得面容胜雪,一身红裙走起路来摇曳生姿。陆绍雍看着自己的小姑娘,心底里颇骄傲。她这样穿,也很美。
昕眉在扎哈族的日子里,没了唠叨夫子和繁重仪礼,吐谷赞时不时还陪着她四处纵马游乐,还可饮美酒,她的日子过得就一个字——爽。
但她其实也晓得扎哈族并不是久居之地,可无论她去哪吐谷赞都跟着,她又斗不过这样一只老狐狸,说来也奇怪,自从自己被大皇子奉为座上宾之后,吐谷赞看自己看得很紧,看来他也不想再放跑自己了,跑也跑不了,也就只能生受着了。今日她早早起来就是吐谷赞说要带她去北长城。
昕眉一出帐也瞧见了陆绍雍,她心底里高兴地一蹦三尺高,面上却也只是遥遥地向他使了个眼色,他能来找自己,昕眉心底十分开心。
她朝吐谷赞的帐篷行了几步,正心间欢喜,迎面走来一个人。
这个人,昕眉其实也是认识的。她少年时,在中州的国寺待了许久,当其时她还是一个欢乐无忌的孩子,除了被父亲无端端抛了这么远让她心底有点怨之外,她跟一个天真无忌的小姑娘没什么分别。
孩子嘛,分外识得人的眼色,也分外欺软怕硬。国寺当时还有着接待国宾这一功用,当年曾有什么族的王将他们族中最不得宠的皇子送进中州做质子,人皇一看质子分外幼小,不过七八岁,便将质子打包扔进了国寺,对外说着,让皇子修身养性,但实际上,其实是在说,我们中州并不是很忧心你们能成祸患,放皇子与不放皇子,并无区别。
于是,散养的昕眉与被抛弃的皇子遇上了。
小皇子长得与一众僧众不太一样,所以自然而言遭受到了排挤,而昕眉作为一个被扔进寺里,每次被罚还要被加重惩罚的最底层,小皇子来了,众人欺负的对象终于不是她了,她也不可能慷慨的去拯救水深火热的小皇子。
而且,皇子被送入朝,本就是告知天下,这是一枚弃子,他天生就是来中州受罪的。
于是从最低级的吃不饱,穿不暖,到饭菜里放虫,到夜里泼水,到倒吊树上,小皇子把皮肉之苦生生吃了囫囵个。
昕眉后来想想自己师兄们在造了这么多孽后,一个个竟还混成了得道高僧,委实神奇,苍天也委实不长眼。
如今长大的小皇子站在她跟前,昕眉突然间发现,面前这张脸竟是自己唯一能识别出来的扎哈族的人脸。
她记忆里最深的是师兄们第一次给他被子上浇了水那夜,他窝在讲经阁门前的台阶上,泪胭透了一地的雪,本深刻的眉眼肿胀着,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看起来委实可怜。
可刚从天寒地冻中得到解脱的昕眉,只能远远地看向他,然后慢慢走开。
她自身难保怎么保他,她上前一步,明日遭到如此对待的就是自己。自此之后,少年抬起眼,泪眼婆娑的剪影总会出现在昕眉心间,提醒着她,曾经的卑劣。
如今,那个少年与现在面前的人眉目对上了,昕眉心间一哆嗦,转身便要跑。
那人不急不缓得一把扯住昕眉的手,扛抱起她,直直走向马厩。
昕眉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恨能有多深刻,她心底里也恨过自己的父亲,生下来又抛弃自己,留自己自生自灭。可九岁,她被带到人皇膝下,她父亲柔柔一句,“昕眉,过来。”她便不由自主走了过去,昕眉,多美的名字,原来自己有个这么美的名字,由至亲之人叫出她名字的一瞬间,岁月里有多少怨恨都随流水化了。
那人用绳子绑起昕眉的手,脚,将绳子一端系在马尾上,他捏过昕眉的脸,笑了笑,纵身上马扬起马鞭。
昕眉只觉得脸蹭着冰冰凉的雪,四肢百骸生出一股凉意,草原上还有些秋日里的荆棘隐在霜雪下,不一会儿,昕眉便觉得全身刺疼,再后来变成了火辣辣的疼,到最后,她瞪着前方高坐马上的人,就那样瞪着。她觉得草原的风分外喧嚣,噼里啪啦在耳边响着。
陆邵雍看见那男子的脸色便已经觉得不对劲,当他把昕眉挂在马后时,他心中暗道不妙,纵使他赶紧飞身而出,却也来不及救下昕眉,那男子已经跃马扬鞭行开数丈。
他看着雪上滴落下来的丝丝血珠,觉得心间一阵抽疼。
正待赶上去,却只见有人抢了匹马,追着那男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