昕眉第二次被关进了地牢,只不过这一次,她身边有陆绍雍陪着。
在她觉得自己说不定今日要命丧草原之时,吐谷赞救了她。
吐谷赞纵马而来,一刀劈开了绳子,少年一看绳子断了,停了下来,翻身下马,遥遥地质问:“我处置一个与我有仇的故人,你也忒胆大包天了,我是对你高看一眼,可你也当知道,我这个人,最恨别人管闲事。”
昕眉已经快要失去意识,吐谷赞赶紧走过几步,扶起了她,看少年一脸愠色要走过来,赶紧挡在她面前:“二皇子,你可知道,她是谁?”
少年笑了笑,挑起的眉在冬日阳光下映照的神采飞扬。“中州的破烂帝姬,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克娘星,被自己爹扔在山寺里自生自灭的小杂种,好不容易被捡回去当上了帝姬,就以为自己当真是那千娇百宠的中州三殿下吗?”
那些曾被师兄们念叨无数次的句子,早已不能伤她分毫。她抬眼一笑,撇过头去,啐了一口。
吐谷赞却是没料到刚刚回来的二皇子却与中州的帝姬却还有这样一段过往,只好硬着头皮说:“如今前方战态不明,中州帝姬不能就这样死在草原上。”
“我可没想弄死她,圈里的羔羊,自是要慢慢玩。”说着跨身上马,竟是走了。
昕眉一口气卸了下去,晕了过去。
昕眉醒来的时候,月上中天,她四肢百骸皆是疼,不过她第一眼就瞧见了身旁的陆绍雍。陆绍雍见她醒转过来,一脸欣喜,赶忙扶起她把手头里的马奶酒灌了她两口。
久久的,昕眉看着上方圆洞里露出的星子,开了口:“我晓得我们会见面,可我不知道是这么个见面法。”她的声音涩涩的,分外委屈“明明前几日,我还是座上宾,纵然行动受限,可还有个避风的地。如今,竟拉着你跟我受这样的苦。”
原来她是在操心自己,他伸出手揽紧怀中瑟瑟发抖的姑娘:“伤口疼不疼,害怕吗?”
昕眉一路上行过来,见了许多人间惨祸,她都压在心间,面上云淡风轻,这是她人生打滚多年习得的法子,戴上一张面容欣喜的面具,久久,自己也不会感到心伤。
可有一个人揽紧她,问她,疼不疼,她疼呀,她分外疼,一路走来,她怕极了。
陆绍雍发觉伏在自己怀中的姑娘突然间大哭了起来,洇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边哭边抽泣着问:“你为什么不早来,为什么?我出城的时候,那些人直直把拦路的人戳死,血溅了我满头满脸,那时为何不见你?我被扯着过北渡河的时候,水直直从我头顶灌了下来,那一刻我觉得我或许得死了,为什么也没见你?我被驾在马上,行了三四日没水时,濒死之时,为什么还是不见你?我知道你不出现这也怪不得你,可每一次生死边缘的时刻,我都想着你要是在我身边多好。”
陆绍雍心间突然升起巨大的悲恸,他咬着牙生生压回了自己的泪,揽紧她:“我来了!……”他拍打着昕眉的肩,轻柔的像在哄一个撒娇的孩子。
久久,昕眉止住了哭,她在星光烂漫中抬起盈满水的眸子,定定看着陆绍雍,“你呢?你是怎么找着我的?”说着弹了一下陆绍雍的帽子。
陆绍雍拽下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腰间,揽紧她,将头抵在她头顶,说“你出宫不到三个时辰我就追出来了,可当时大街上祸乱已起,大家乱成了一锅粥,我在西大街捡到了遗留的花钿。”
“呀……我……”陆绍雍把欲讲话的昕眉一把又按回自己胸前,“听我说。”
“我在花钿中嗅到了一丝飘在空中的辛夷花香,追着它出了城,一直走了五城十三道,出了中州地界,辛夷花再也嗅不到,我也是误打误撞碰上一伙客商,我今日尚还想着若是跟人家分道之后,去何处寻你。可见老天爷是长眼的,让我今日就恰好寻到了你。”
昕眉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头顶的陆绍雍闷闷的声音:“我本想着如何救你出去,可见着那二皇子如此待你,我便没有忍住,冲了出来。”昕眉听得到他胸腔里跳动着的心,和着草原上呼呼的风声,竟让她觉得分外安心。
她笑了笑“你来陪我,我很开心。”
昕眉也将自己一路行来所遇之事,说于陆绍雍。
原来他沿着她走过的路,追着她,走了许久。他们的一双眼,看过了许多相同的世事。
“那个二皇子,你与他有什么仇怨?”
说起这个,昕眉心中委实来气,她实在算不上与那人有什么仇怨,她当年谁也不敢得罪,那些师兄欺负他时,她要嘛也在被罚,要嘛就在被罚的路上。当年她的师兄师傅,对她都十分严苛。在那人没来之前,她也经受过许多恶毒的话语与落在身体上的苦。
这些她都不想说给陆绍雍,于是叹了口气,“或许,他在怨我,在别人落井下石时,我没帮他捡石子吧!”
月光突然照了进来,让陆绍雍看清了昕眉身上的斑斑血痕,脸上竟也还有一道口子,翻滚出血色的肉,一张莹白的脸作底便看得人格外触目惊心。
他心疼得挽起袖子,去帮昕眉搽脸上余下的泪:“别哭了,乖,这些泪落下去,对伤口不好。”
他念起宫里昕眉被所有人如珠如宝的对待,蹭破皮,满殿人便战战兢兢跪了满地,虽然当时他冷眼瞧着,觉得有些过。可她确然是,被当做一块宝一样呵护着的。
如今她见了浮尸百里,见了国破家残,被当做牲畜一样捆着行了万余里,被牵着马绳当什么一样溜,还留下了满身的伤痕。
他心底里升腾起刻骨的恨,那恨与他见着父母尸首时一模一样,那恨逼着他咬碎银牙,原来十三岁时他无能为力,如今的他也无能为力。
此刻除了揽紧怀中的姑娘,他别无所能。
月光就这样直直的撒了下来,枯井没有盖,还落着雪,雪轻轻柔柔从天际飘洒下来,在月光中竟幽幽发着光。
陆绍雍靠坐在墙壁上,他腿上放着沉沉睡去的昕眉,他遥遥望着天上飘下来的银屑,如今他们要怎么办?他竟没有分毫办法。
他心中涌起阵阵悔意,若是当时没有一时冲动便冲了上来,或许他们还能有生路。
可他看见满身伤痕的昕眉,就那样将要被扔进井里,一瞬间,竟也顾不上那么多。
他只是想要早一点揽着他这辈子唯一的牵念,他不能再让这世间与他有关的人在他面前死去,他再也不能。
如今,看着她熟睡的面容,他伸出手梳笼着她的发,他突然有点庆幸,那一刻自己是冲出来了。否则,今日在这地井里,他的小姑娘该如何绝望。
如今她在自己眼前,还奢望什么呢?明日就等明日说吧!
雪依旧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