昕眉夜间发起了高烧,陆绍雍用外间的裘皮袍子兜了一身雪,贴在昕眉的额头颈肩,他不晓得这法子起不起作用,只是他身边的人身体越发滚烫。
他纵使识得许多药材,懂得些许浅显的药理,可在这空无一物的井底,他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天色渐亮,他只好捧着昕眉的脸,一声声叫着她。
少女在朦胧间抬起眼,她以为又到了寒冷的冬日,师傅们在经殿讲着经,而她背靠着一树枯枝,在天寒地冻中独个待着。
她依偎在那株长了千八百年的树下,佝偻着身子,瑟瑟发抖。
师傅说她这一生本命薄,强行续了命脉,却要一生苦难,可人受的苦难是有定数,因此,在少时,要捱过孤苦,凄寒……等多重苦难,日后才能否极泰来。
当时她日日想着这劳什子破命,她大不了还了老天去,她委实受不住这么多苦。
她窝在树下凄凄的哭,单薄衣衫后咯人的老树皮是她唯一的依靠。
而今,她面前是一个实打实的人,虽说冬日又来了,可她尚能瑟缩着一笑,面前人不就是自己跋涉千里路逢上的春日吗?
昕眉咬紧了牙,在井下生生撑了一日,烧退了下去。他们就这样在井下过了七八日,在一个清晨被吊了出来。
阿巴匃看着倒吊在树上,瞪着眼睛瞧自己的姑娘,心底里涌出了一丝大仇得报的欣喜,他从来便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个性。
他心情尤好的转过身,笑眯眯地说:“别来无恙呀,中州的小殿下?”
陆绍雍全身被绑着,躺在雪地中。
昕眉咬着牙看着言谈中颇含笑意的少年,“我们能分说一下,我何时开罪了你?”
他们甚至可以说除了每日经堂见的几面,再也没见上过面。话也没说过几句,昕眉想不通自己哪里开罪了他。是怨自己未曾帮他,或许也只是把那些旧日里清算不了的恩怨全都堆到自己身上。
“开罪谈不上,想当日你们是如何的看我不顺眼,今日里,我也是何等看不过你们罢了!”
“对了”他阴恻恻笑“听说我未归来时,殿下在此处的日子可是相当乐呵,不过,……”他凑近昕眉脸旁,瞳孔直直盯着昕眉
“被俘虏了,历来又有几个长久乐呵了的呢?”
他笑的爽朗震得树枝上的雪全抖落下来,落了昕眉满头满脸。
“殿下放心,此时你还死不了,我们慢慢玩。不过,待我扎哈族的骑兵踏进你们中州皇宫时,届时,请小殿下可得好好看看,什么叫国破山河在。”陆绍雍心下一惊,北蛮果真如此大的野心。
阿巴匃见昕眉久久未曾说话,”那你就在此先享受几日吧!“说着便要走。
昕眉几不可闻的笑了,“你是对自己过于有信心,还是觉得中州的将士们全是脓包?诚然,此次人猎你们是一口气破了五座城,连中州的皇城差点都进去坐了一坐。可你细究原因没?”
昕眉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在夫子平日里训导课业时那般。
“中州定都本偏北上,而出中州城往北渡河皆是一马平川的好地势,你们一路蛮攻,到中州城外便停了,不仅因其皇城,众人拼死抵挡,而是,你们根本攻不过中州城。”
昕眉眼睛直狠狠地盯着阿巴匃“而且你们以为攻破皇城,中州就亡国了吗?中州有三十六道,其下百余城池,数万百姓,皇子应该清楚吧。”
她缓缓又言道“年中,南部李氏旧族勾连外邦在南海一阵沸反盈天,兵力全去了南部,李氏的妇人和儿子听闻早前刚跳了海,将军们在南海也修整了些时日。而且,你们要明白,你们攻城时,我父皇并不在城中,留守的是我那个庸庸碌碌的大哥哥。”
她突然笑了起来,像是草原上盛放的花。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一桩事,你们能攻破城应该得了不少中州内部的助力,我本还在猜想着到底是谁,如此一想,倒也好猜,不出意外应是我二哥哥,他们两一直争着抢着,如今大哥哥监国,无端端被破了几座城池,父皇回来后,大哥哥再也没了争夺的机会。哎呦,二哥哥委实心狠。”
那人却笑了,“你委实还是个小姑娘,看事物忒没眼光了些。你好好待着吧,草原上的风刮的人可疼,不过一日你不被冻死,也得被吹成尸体,哦,对了,这里晚上还有狼,你挂着自然是被吃不了,但那边躺着的人可不一定能幸免。“瞥了眼被缠成茧的陆绍雍,努努嘴:“抬过来,小帝姬的情郎,可得让帝姬好好看着。”
“昕眉……昕眉”声音仿佛从天边传过来,她睁开眼,面前是枯败的女人,“昕眉,你要好好活下去。”
这是她三岁时的场景,外间传来阵阵经文声,是人皇召集中州一众僧众围坐念着经文,她父亲牵着她的手,走到母亲床前,她记忆中,母亲在满殿的辛夷花中回眸一笑,世间诸般色相黯然失色,可如今面色蜡黄,了无生气躺着的是她的母亲吗?她吓得一哭三闹要出门,她母亲拉着她的小手,静悄悄地说:“孩子,人生这么苦,我却要留你一个人……”
“昕眉……昕眉”是陆绍雍在叫她,她睁开眼,陆绍雍在她头顶静悄悄地说:“我来把绳子咬断,你千万别睡着。”是她大意了,草原野地上,夜里若是一觉睡过去还能有明日吗?
她听见头顶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咚一声,她着急地喊:“你怎么了?”陆绍雍躺在草地上,咧了咧嘴:“无妨,失去平衡,躺草地上了。我这次慢慢来。”他全身被困的严实,只能借着背后的树来平衡,慢慢向上靠,刚刚一个不小心,失去平衡栽倒在地,咬牙,他拱起身子。
“我头晕,你跟我说会话。”陆绍雍苦笑一声“好。”
一时之间,一个念头跃上昕眉心间“子彦,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她委实也佩服自己此刻还能想起这个问题,可在她看来,片刻之后死与多年之后死,差不来多少,可他会不会一直陪伴自己,自己确实比较忧心这个。
“你是怕我独个跑了吗?”陆绍雍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好笑。
“实话说,如果一会狼来了,或者我们过不去这个夜晚,我们到死都是在一起的。可,若我们好运气,今夜没死。甚至好运气回到了中州,是不是我们永远都能是公主和侍书,永远都能在一块?”昕眉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夜色这么深沉。
“可你愿意吗?寂寂无名待在后宫。”她突然心底升腾起伤感来“可我不愿意呀,我不愿意摧折你的志气,若是你能发光,我把你捂在心口又能照亮几分?”
陆绍雍从不知昕眉心底里心魔如此之深,他看着头顶上的昕眉,面容淡然,正瞧着远方,久久他问到“你一直在思考这个吗?”
“我记得,你曾问过两次,我今生所愿,我第一次答,为父翻案,以己身躯去撼动世族;第二次,我答,我们长长久久在一起。”
陆绍雍说着笑笑,“我的心告诉我,要这样回答,因为父母生我养我,而你,却已经是我在这世间里唯一的光了。”
有朵雪落在他抬起的眼睑上,融化开来,缓缓滑落下去,像是腮边的一滴泪:“我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