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昕眉你总是让我生出欢喜来。”
草原上四处是翻涌的雾,和着白茫茫一片雪,他隐在夜色中,似笑非笑。
“你像是千丈人潮中蹦出来的人。第一次见你,我心底里竟然涌上许久的欢喜。我一向不太喜欢与人争辩,但,那日,看到对面的你气的跳脚,我的心情就突然变得非常好,再去看那些景,竟都觉得霎时间鲜活起来。”
陆邵雍背靠着树,上面积下来的雪被他用体温暖化了,后背一阵凉意,夜风吹过,一阵阴冷。
他瑟缩着,嘴角却抿出一抹笑意:“可我总觉得,就一面的缘分罢了。第二次,你买了全部字画想要来捉弄我,我本来看到你把字画拿去装糕点、还有肴肉时,心底里是十分生气的,可我还是装得一本正经逗你。”
他一字一句慎重地说“你从不知你救了我。”
天上飘摇着雪花,一片片坠落下“我少时家教板正,一板一眼在私塾里日日读书,后来一夕家中巨变,父亲惨死,母亲在灵前当着众人的面随着父亲去了,如今想来也是天崩地裂之感。可这些没有结束,我被罚进了教访司,而且是干皮肉生意的那种,也就是你所说的富贵人家的……”
那些日子羞于启口,是潜藏在陆绍雍过往里最深的屈辱。
十三岁的少年在自己门口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便被立在一旁的人押解着去了红尘浮粉腻味处。他第一次踏进教访司里的楚秦楼时,并不知晓这是个什么地方,他的家教中从未出现过这种东西,他小时候捡到话本,里边写着才子佳人的篇章,看到红袖添香处,他都要臊红了脸。
楚秦楼里,来往的也皆是富贵人家里的浪荡子弟,他们都长着一张白净面皮,也喜欢附庸风雅,于是他做了许久的弹奏活计。
说来,他运气尤其好,来的第一日,正碰上喝醉酒的白隐,拽着他的手,硬是扯着他让他跟自己学画画。
一个喝的醉醺醺的男子,拽着他堵在教访司门口,他当时也无妨了,一夕惊变的痛他还没回过味儿来,他说:“画能救人吗?”
他心底里诚恳得想要求救,想要问问这世间,诗书礼易乐这些他从小虔诚学到大的玩意儿到底能作甚?能把他父母带回来吗?
若是有人能救他,若是有法能救他,若他能在这苦的人世里求得一点生机,他可舍去这一身无用的皮肉,沦落到底也无妨,谁能救他?
白隐定定看着他“能”。
白隐画浮屠起家,他让陆绍雍从佛祖悟道开始画起,一点一点教他人物技法,他那衣带当风的韵味,陆绍雍习了一个月渐渐有了。
可日子久了,陆绍雍永远画不出他画中那种通达淡然的风味,自然,佛也不甚像佛,倒好似罗刹。
他气了,打发陆绍雍去给别人弹琴,有点生气自己没皮没脸死拉硬拽了一个有天赋却没心意的徒弟。
有白隐这个挂名师傅,陆绍雍在楚秦楼日子还算过得去,吃穿自是不愁,只是,每日看着男子互相讨好狎弄,他心中委实无法接受。但当时的他,也不是很在意。
“我在楚秦楼待了三年,画了半年画,拨了一年筝,白隐画完了那副人皇命的浮屠,自回江南去了。那之后日子就有些难过了。你可知道男子争风吃醋起来,也是十分怕人。”他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
那些男子日日对着镜子矫饰自己形貌,像女子一样取悦前来的客人,对着他们说情浓意浓的话,他无法做到。
他不像刚来时那般偏执,画佛看佛经,已经成了他唯一的解脱,他这一生,已经如此不堪,如何才能向上,只能自我开解。
这般行为,在楚秦楼算得上十分不合群,再加上,陆绍雍面皮生得好,当初就有很多人说,白隐就是因为陆绍雍的十分颜色才硬要收这个徒弟。
白隐不能例外,其他人也不例外,很多人对着拨弄琴弦的陆绍雍垂涎,当然包括哪些所谓,恩客。
楚秦楼自有一套自己运行的法则,陆邵雍打破了法则,所以他受到了众人的惩罚,他们将他剥了衣服,划上痕,扔在池塘里用淤泥泡着,每一日换一个花样。
听到此,昕眉攥紧手心,“他们可真不是人!”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入楚秦楼那日,便算不得人了。”
入楚秦楼的大多是带罪之人,受着万世为娼的惩罚。他们人生哪里有光。
“楚秦楼后院里,有一个高门槛,新人都得跨过去,因为尤其高,跨过去得手脚并用,一身狼狈,每个跨过去的人,都算再世为人,他们说,只有放下过去的尊严,清高,踏踏实实趴在地上,表现臣服与惊惧,才能在楚秦楼活下去。”
“我也逆来顺受好长一段日子!可人生也真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他们一日在我喝的酒里下了药,央求我帮他们应付客人,所以,我成了与他们一致的人。倒在那群富家子弟怀里央求讨饶的人。”
昕眉睁大了眼,她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
“当下,我恨不得即时去死,我意志消沉,颓靡不振,日日只是看着北城,我曾有的家,我想,我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我想我那曾有过做帝王师的宏志念想,我甚至想问问,我的爹爹,我的母亲,如今的我,连脸面,自尊全都没了,我还要盼待什么?”
十三岁的陆绍雍家毁,十五岁的陆绍雍万念俱灭,佛救不了他。人生那么长,他却早早失了灵魂。
若不是虞三少有一日乐呵逛到这种官家窑子,想方设法将他保出来,他或许早已死在了楚秦楼里,更别提有多少志向。
“虞太傅将我从楚秦楼救出来时,我已经万念俱灰了!
当时的我,眼底全无色彩,我被安置在西山寺,终日浑浑噩噩。
一日,我听他们讲佛陀悟道,说那万千苍翠的菩提树下,佛悟到,众生即佛陀,佛陀即众生,悟到众生畏苦裹足不前。
很早之前,我常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来慰藉我自己!那一刻,我发现,我心底里也一直觉得这些苦难是无解的。
苦难便是苦难,加再多的光环它也的的确确带走了我的至亲,剥夺了我的自由与健康。
但如果我日渐消沉下去,这些苦难会变成墓志铭……终其一生,我也只是个懦弱的人。
这个堕入深渊的人,眼底里唯一的光就是你,佛没救我,我自己也救不了自己。
可你,一点点拽我上来,你重新建构了我的生活,让我觉得生的鲜活可贵,让我一点点重新燃起希冀。
我曾经走不通的路,你一往无前的拉着我走,你鼓励我去与大昭寺文僧辩论,你鼓励我入朝堂,你让我想起,许久之前的我。”
“可你是中州帝姬,你竟是中州帝姬,如此的高高在上,无法触及。”他佝偻着挨着树,今夜注定无法熬过去,不如就全都说清吧!
“我窝在你的宫殿角落里,时常在想,我这样的身世,还能盼望会有谁来高看我一眼。
我更无法奢求你,高高在上的中州帝姬能把我放在心上。
一个男子,这样自哀自抑,很可笑吧!”
陆邵雍心底里的欢喜,在入宫那日里,一应俱散!他告诉自己,面前这个人,是你不能去肖想,终其一生也够不到的人。
昕眉只觉得一阵心酸难抑,眼角滑下清泪,缓缓落入鬓发中。
陆邵雍终于敢抬起眼,看着他的小姑娘,他实在是愿意如此停驻了一生,无苦,有伴。
他使劲挪动身体,想离昕眉近一些,再近一些。
久久,伴着凄寒月色,他说:你曾解救了我,可兜兜转转,知晓你是中州帝姬的那一日,便是我又坠入地狱的那一日。我又成了那个懦弱的裹足不前之人。
昕眉,如今我是不放手了,可这个懦弱的人问你,他拿什么来要你?”
昕眉从来知晓,只要她愿意,他就在自己手中。她也知道,自己是在他心上。
多少次情浓之时,他总攥着她肩膀,抵着她额头,叹口气,说,我要拿你怎么办?
她从不知面前这个人,心底里有如此多的顾虑。
可重重顾虑之中,她还是看到了这个青年的真心。
除了一腔真心,他别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