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哈族与中州将士将阵线拉了绵延几千里长,从他们居住的河谷地到中州最北端的阳羡城,一路上烽火四起。
阳羡城是一座古城,城门楼子上飘着几颗蛮人的头,那些人死的时候定然十分愤怒,眼睛凸出来,活像厉鬼。苍蝇嗡嗡地绕着这几颗头转,忒吵闹。看城门的二狗,日日听着苍蝇叫恨不得把那些头拿下来当球踢,可不行,他得好好看着城门。他不太明白,那些蛮子日日来叫嚣,他们的将军真生着一副好耐性,整日在城里练着兵,就是不出城干一仗。好多人说他们将军,拥兵自重,可他瞧着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诚然,如二狗所料,阳羡城如今驻扎着的将军——关曲郎,清流世家,望朔关家出来的世家子。他如今这般踟蹰不前,把几万驻军塞在这个小城里,实在是因为,他实在不能出去。
对面押着帝姬,虽说他接到的军令全都让他立即出兵,可都有一个前提,帝姬得活着。他压着这些军令,派了好几拨人,可无奈,对面那群人以逸待劳,折了三波兵之后,他更加踟蹰了。
兵窝在城里,日日要张口吃饭,战马在马厩里,也张着嘴嘶鸣,朝廷派下来的银子粮草日日海一样流出去,再过几日,他要是再不出兵,委实就说不过去了……
昕眉被阿史那图伦带着在一个风雪习习的夜晚从烽火台牧场出发,一路向南。烽火台牧场比北蛮世代居住的河谷地还靠北,马不停蹄跋涉了七八日,竟才过了他们历代居住的河谷地,离阳羡城还有好几百里地。
蛮人们马背上长大的,行军神速,但无奈被骑术不好的昕眉拖累着,拉缓了速度。昕眉觉得阿史那图伦每次回过头来看自己的眼神,忒无奈,忒恨铁不成钢。
阿巴匄竟也跟着,就在昕眉旁边纵马扬鞭,昕眉每次都怕那鞭子长一点抽到自己身上。她可怕死了身边这位祖宗,秉承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准则,她的马又放缓了些。阿史那终于忍不住,一日他亲自下令昕眉不用自己骑马,换个士兵驮着昕眉。
行军的速度果真快了一些,谁料刚过了北渡河,昕眉发现陆绍雍不见了人影。他定然不会随意抛下自己,扎哈族的人是不敢杀了自己,可陆绍雍呢?她心惊胆战,一把扯过缰绳,夹紧马肚,她要找阿史那图伦问问清楚。
正在行进中的马儿受了惊吓,扬起蹄子便跑,身后的骑兵带着昕眉这么个负累,也控不住马,眼看着这马直直要往北渡河里窜去。
电光石火中,昕眉觉得全身一轻,直直跌在河岸上,抬眼,阿巴亥高坐在马头,一脸怒气,远处看,失去了昕眉的马儿立马变得温顺,临到河边,那骑兵制服住了马儿。
“你想死可以,别拖累我的族人!”阿巴亥鞭子一甩,轻易地卷起了昕眉,放到自己马上。
陆绍雍站在北渡河岸,河堤四周开始生出葱荣的嫩芽,遥遥望过去,马蹄纷飞下的黄烟里,阿史那的大军挟裹着昕眉直直向南奔去。
他调转马头,一步一回头,心里念着,等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关曲郎万般无奈之下,打定了主意,他亲去探一下这龙潭虎穴……
年少时论道,谈天谈地,谈人何以为人,昕眉就觉得,人为一己私欲活下去固然可以活得很好,但家国天下依然是无法舍弃的责任。
她心底里明镜似的,朝堂那伙人必然此刻正在叫嚣着复仇,民间沸腾的民意,以及将士们嗷嗷叫的愤怒,这些都是她的催命符,也正架着她的父亲,熬煎着他。
她跟父亲,年少时少有情意,她三岁之前,实际上也是待在寺庙里,不过当时有母亲陪着,日子过得欢快。
那时的她对父亲的印象是每次国斋节那一个月,她父亲会来寺庙里住上一阵子。母亲笑着说,你父亲一来你就有了依仗,上蹿下跳,活像个皮猴……她窝在父亲怀里咧开了嘴。
三岁母亲故去后,她被扔在寺庙自生自灭,别人骂她,你克死你娘,你爹爹不要你了……是呀,没人要自己,有的只有被罚时靠在背后的歪脖子老树,天寒地冻又四顾无人,她的爹爹确实不会要她了。
九岁回了宫,她跟谁都不熟,明兰殿里服侍她的人皆战战兢兢,她的兄弟姐妹们对她多出乎仪礼,还叫一声小妹。她的爹爹每日都在前殿忙活着,依旧难见。
或许他对自己的爱,就是每年年节里多送来的几盆桂花糕吧!人人都说中州三帝姬最得宠,可唯独三帝姬没感觉到。
他们都说当年小公主出生之时,人皇如何高兴,如何几日内拔地起了一座高楼,专为庆贺公主生日。她的百日宴席如何豪奢,她的女儿酒有一中州地窖那么多。
或许,只有那中州皇城里遍栽的辛夷花,是她父亲爱过她的唯一佐证。
如今大家瞧着,她的父亲为着她派出了中州最好的兵士,倾一国之力来救她,可其实有她没她这场仗注定要打。
北蛮近几十年频频骚扰边境,打劫来往商贾,是中州北境贸易上的一颗毒瘤。而且一旦碰上草原枯泽严重,马羊大规模死亡的日子,他们会结伴南下,美其名曰人猎,实际上,打砸抢烧无恶不作,带回中州的百姓去草原做俘虏……
朝廷本意收拾完南海的局面,转过头立马要来收拾北蛮,没想到倒先被攻破了城,如今柴火已经充足,一把火,战火就烧到蛮人老巢。中州只需要一鼓作气就可以。
所以,昕眉心底知道自己如今境地不乐观,但她倒是乐观,日日窝在小帐篷里画画,她画草原苍茫的雪景,画万山之巅的宏伟长城,画那日她抬眼看到的星空,也画弘文馆里的陆邵雍。
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其实她是无法离中州太远,如今,她在草原上待了将近两个月,这些年将养吸纳的灵气将要耗光,她一日日消瘦下去。
她向西望,也向南望,她人生中最渴望的两份情,她难道都见不上最后一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