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邵雍在荒漠里跋涉了八九日,才见着缅因州边缘的绿地。
他告诉昕眉,自己答应吐谷赞帮他筹措粮食,其实也只是一半。阿史那要的不仅仅是粮食,他们还要兵器。刚开始听闻此,陆邵雍委实觉得可笑。自己一个落魄书生从哪里来的通天的手段去弄这些东西。
吐谷赞看着委顿的陆邵雍开解道,“阿史那并不知,这是阿巴亥进的谗言,他可巴不得你们不得好死!”面前的老狐狸笑容可掬“不过,想来陆侍书一定会拼尽全力去找寻一切渠道,为我们寻得粮食与兵器。也不多,千余人罢了,他们一向都是这种鼠目寸光之人,自己吃饱了,才不管旁人。”身为扎哈部落的族长,阿史那竟也只管王帐附近的族人的生死,委实令人心寒。
陆邵雍跋涉缅因州下百十来个小城,打着筹措军粮的旗号,好不容易筹措到了几百斤粮食,已过二十天,他越来越着急。
几百斤粮食如何运输又是个问题,陆邵雍雇了一队货商,自己亲自羁押着粮草,寻了小路匆匆往河谷地赶。
缅因州与河谷地相距不远,需七八日脚程,陆邵雍拿着所剩不多的银两,催促着歇息的人马,他心底一日日没有着落,他当日招呼也未打一声就走了,他的小姑娘,会不会,无措呢?
陆邵雍到缅因州之后才知晓,蛮人为何拿着银两不自己去置办粮食。缅因州虽离北蛮的河谷地不远,但因城主百十年前与蛮人生了龌龊,便不做蛮人生意。
此次陆邵雍拿着的币,皆是中洲去年新铸的岁币,他走的道皆挑的是靠南的小道,走的是中洲货商走的路。
是否真的要把这批货,拱手送给蛮子,他还有些踟蹰。
“路兄,前边是绿洲,你看休息一下不?”他随口给自己捏了个路知行的名号。
“无妨,歇歇!”
他与这伙货商,围坐在水潭边,笑嘻嘻说着话。
“看陆兄这架势是常年跑腿,走南闯北惯了!”
陆邵雍这几个月摸爬滚打下来,倒也混成半个行家,拱手说道“不算什么行家里手,刚出来自己挑单。还望各位前辈照顾则个。”
中有年长的说,“您是我们的主顾,哪能给您不上心呢。不过,小哥,我看您这方向,不对头呀!”
陆邵雍心间一震,这伙人是常年来往缅因与中洲路径上的,他们自然认得这条道,不是往中洲去的。
吐谷赞当日答应陆邵雍,并不会让他公然背负卖国求荣的名头,他只需将粮草运到将入阳羡城的路上,自有人来取。
“小哥,您看您这路,是上赶着去不太平的地呢!”众人长叹一声“您这方向,确然是阳羡城方向,可那如今盘驻着北蛮的二万大军,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陆邵雍听闻,心间一紧,如今这局势是北蛮拘着昕眉当由头想退兵,可为何又纠结扎哈族剩余部落的族众,列兵在阳羡城外?
夜幕死沉,沙土变得湿热沉重,陆邵雍躺在马车上,天上的星子明明灭灭眨着眼。
还有三日路程,他们就要到阳羡城下,那时,他舍了这一身剐真能救了他的小姑娘回家吗?他对此感到无比的怀疑。
就算回了中洲,也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叹口气,陆邵雍和衣睡去。
“小公主,不要……”远方传来吐谷赞声嘶力竭的喊声,可昕眉听不到。她的意识模模糊糊,四散飘荡,依稀间,周遭全是馥郁的花香,耳边飘来了渺茫的呼声,“昕眉……昕眉……”
她在虚空中望去,无比美丽的女子朝她笑着,“您是?”
女子温柔地说,“我是你呀!”
“你是我?”昕眉记得自己的长相,定然不是面前女子这般。
“是呀,我是死了的你,你是活着的我。若你愿意,我将是活着的你,你将成为死了的我。”
“会如何?”昕眉听懂了女子的言外之意“我会死吗?”
“你可以理解,这不叫死,这叫新生。”极美的女子,眼波流转,昕眉看待了。“当然,旧的你被抹去,新的我将带着不同以往的记忆出生,对你而言,这也是死亡。”
“那我为何要死呢?”昕眉心间升腾起一丝恐惧。
“你不是一心求死吗?”女子缓缓说道,“从你极小起,你不是打定主意不要待在这冷心冷肺的人间了吗?你不是觉得这人间虚伪痛苦,你不愿再承担这些?你不是怨恨你的母亲为你平添了这么多年的苦楚和伤心吗?你不是觉得自己是这世上多余的那一个吗?”她缓缓伸出手,抚摸着昕眉的头。
昕眉哆哆嗦嗦地缩成一团,窝在角落。“如今,有着这解脱的方式,你为何不要呢?全了你的愿望,不好吗?”女子蛊惑的眼睛盯着昕眉,“你本不该如此弱小,自怜,你是为天下人而生的,如今困在一己私欲上,你对不起自己,所以,让我来吧!我会比你更好的对待你,对待这个天下,还有他。”
“他……”昕眉哆哆嗦嗦的问,“他是谁?”
“你在心底里日思夜想的那一个呀!小姑娘!”女子蹲在昕眉面前,“你看,你弱小又无能,尚且自身难保,你如何能护他在仕途上一帆风顺,最后颠覆中洲呢?小姑娘,你做不到!”
他是谁呢?昕眉觉得他应该是自己最熟悉的人,毕竟想起他自己心底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是谁呢?她低着头,敲着脑壳。
“这位公子……”昕眉抬眼看过去,有一个人站在烈日下,像清风朗月,他说了什么,昕眉听不真切。她凑近前,看到少年站在飘满白色经幡的府邸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一转眼入了教访司,她瞧见少年的愁,少年的苦闷,少年那些不得说的过去与虚妄,她瞧见了他的画,佛并不慈悲,面目狰狞,他的心底里是不是有着这些经年难解的疙瘩,是她下定决心要帮他把这些往事一一拂去,这些系在岁月里的疙瘩一一抚平。
对了,他是她的子彦。
久久,她抬起头,“你说错了,我做的到。”
她站起身,直看向女子,那是一张自己的脸,并不可怖,所以可以坦然地望过去。
“你就是我,你能做到的,为何我不可?我弃了我自己以往的记忆,那我变成了这尘世里的另一个人,另一个徒有其表的人,我的记忆,是我十几年一步一步,一分一秒度过来的,无论疼,还是甜,都是我的,是我的,我凭什么要随便扔了。我也不敢扔,扔了哪一刻,都是对今日的我的否定。那么我,何以称为我?”她捏紧拳头,“我昕眉,一定会伴着陆邵雍,还天下一个更好的中洲。”
“小帝姬……”吐谷赞的声音入耳,昕眉发现自己正直直向下坠去,可她全身无力,想来已耗费掉了许多精力,此刻她的身体像一片柳叶,乘着这四月间的风,正飘飘摇摇,随风而逝。
战场上,一片寂静,无论是中洲还是北蛮部落的兵士,都被这片神迹吓到。
于他们而言,漂浮在空中的昕眉,如同纷纷扬扬的白花一道,全是神迹。
隔着千层万层人潮,昕眉听着,一声熟悉的“昕眉”她努力地睁开眼,隔着千山万水看过去,是他,他终于回来了。
陆邵雍按着马头狂奔,他在阳羡城外的夹道上,闻到馥郁的辛夷花香,带着整座城内百花开始依次盛开,一股蒸腾着欣欣向荣的气息感染了这世间每一寸地方,可他却依稀闻到,植物烧焦的味道。
他一路踩着次第盛开的繁花,扬蹄在风中,夹着弥漫天地的香气,狂奔到战场上。
刚一瞧,便见自己心上人正从那丈余高空往下直直坠着,他急忙策马狂奔过去。
说来,陆邵雍眼底见过无数个死亡,他的亲人接连死去,可他还是无比畏惧,他简直怕惨了死这个词,他浑身哆嗦着,扬着马鞭,“快一点,再快一点”他能够接着他的姑娘。
昕眉的衣襟上开始洇出一朵朵绚烂的红花,那红花勾着边,一点一点渲染开来,“滴答”花瓣尾端的点睛之笔上,层层叠叠的叶子上,有几滴血滴落在地上。
阿巴亥,终于回了神,纵马过去,纵身跃起,一把揽住空中的昕眉,搂在怀里。
“你怎么了?”他的脸上带着些许惊慌无措。关曲郎想要过去,被北蛮回过神来的士兵,团团围住。
周遭一片寂静,昕眉阖着眼睛。“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你不会死……”阿巴亥怀里也洇开一身的血,他慌慌张张地喊:“吐谷赞……”抱着昕眉走到吐谷赞面前,“她怎么了?”
吐谷赞面如死灰,哆哆嗦嗦伸出手,刚触到昕眉身上的血渍便急忙缩手“小帝姬本就大亏,服了刚猛之药,又使了禁术,损耗极大,如今怕是没救了”
阿巴亥身子略一踉跄,“扑通”一声,陆邵雍的马儿奔波过久,近了祭台风竟直直倒了下去,陆邵雍被摔得躺倒在地。
他不顾满身跌破的伤,起身急匆匆直奔昕眉而去,临近却刚巧听见吐谷赞那句,“怕是没救了!”多日的奔波,混着内心的惊惧与绝望,陆邵雍一口血喷在草地上。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阿巴亥跟前,多日的奔波让他眉目深陷,如今的他瞧着,像是须臾间老了十岁,他哆哆嗦嗦地朝阿巴亥伸出手,一句一顿地说:“把她还给我!”
阿巴亥自然是不肯的,在他看来,陆邵雍这种下贱的草民,能得昕眉青眼已经很令他作呕,更别提当此刻生死之际。在他心底里,怨也好,狠也罢,他们之间始终有着那一丝情谊,他不至于让她去死,死都是他说出来作弄她的。
陆邵雍也不多分说,直直掏出短剑,没有分毫犹豫就刺入阿巴亥的右髌骨。“啊……”阿巴亥一声厉叫。那些兵士当此刻,中了昕眉的诅咒,身子径直软软的,唬人可以,倒也没了几分战力。
阿巴亥高大的身躯,一下子半跪下来,他也中了诅咒,刚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把半空中的昕眉扯了下来,如今他也不好再去理会陆绍雍,只是抱紧了怀里的昕眉。
陆邵雍见他半跪着,还死死抱着昕眉不撒手,正欲一刀下去结果了他,此刻他已来不及想自己的安危,他满腔的恨意与悔意正在他的五脏六腑内纠结着,逼得他恨不得立时去死。此刻他面前是谁,他都不怕。却听到吐谷赞说道,“二皇子,小帝姬苦苦等了一月的他,你知道的。此刻,小帝姬,是愿意跟他走的。”
阿巴亥眼底里升腾起一股幽暗的情绪,他颇为瑟缩地望着昕眉笑了笑,帮她理了理鬓角的发,将怀中的女孩递了过去。
怀里的昕眉轻落落的,这是陆邵雍第一次抱起昕眉,她平时那么能贪懒享乐的人,也没多长点懒肉,一身清清减减,骨头都硌人。
陆邵雍抱着昕眉,天地如此之大,周遭绿接着穹庐,浩渺天地里,他全然断了生的意志。
他的小姑娘,闭着眼睛,睫毛莹黑纤长,面颊像凝着的玉,身体里有温热的血,一点点沾湿了他的胸膛。她窝在他的胸膛睡熟了。
自己为何要离开,为那一丝丝可能的生吗?如今,那么多的奔波和希望,全然碎在他面前,在他人生中,所有至亲的逝去,都在昭告着他的无能为力。
他悲极哀恸,垂着头,一步一步向着他也不知的远方走去。
去哪里,他不知道可去哪里,不都一样吗?失了心,丢了魄,人间鬼域,碧落黄泉,全然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