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一片干涸,人们都贴在地皮上哀哀地叫,老鹰在天空低徊,草原上有三月未下雨。
阿巴亥死死盯着眼前的草垛,他正躲在干草丛里,只露着一双眼睛。草丛里刚刚窜入几只田鼠,肥头大耳,看得人眼馋。他连口气都不敢喘,一动不动地窝在草丛里。
大老鼠竖着耳朵紧跑几步,小爪子抓着地,警惕地四下瞧了一会儿,小老鼠们招招摇摇地滚出了洞口。
“嘭”一阵疾影从草垛窜出,阿巴亥捂住手里头毛绒绒的战利品。
提拎着尾巴,大摇大摆,他要找阿妈请功。
“阿妈……阿妈”河谷地里的夏日酷热,他一路躲着大太阳,穿过前面那条小溪,就是他的家。
眼前景象可怖,帐篷上洒满了血,苍蝇嗡嗡叫。
“阿妈……阿妈”他爹爹前几日去王帐参会,此刻部落里只剩女人和孩子们,他的阿妈已经愁眉不展许久,可以说从天神不落下一滴雨那天起,阿妈就愁得面色发苦。
他逮到几只小耗子,让阿妈开心开心。
所有的人,孩子与女人被摞在一起,堆成尸山,阿巴亥走到跟前,“嘣……”崩裂的尸油溅到他脸上,他呆呆愣愣站着,八岁的他还不能懂,为何一夕之间这么多人要死。
他记得,三天之后的夜里,阿爸匆匆赶回来,扯出了一团黑的他,他吃着耗子熬过了三天。
接下来的事,分外奇怪,大首领挑起了跟邻国的战争,听说那里水泊良多,牧草丰美,他只记得那个地方叫中洲,多倨傲的大国,自称居万国之中。
有无数人为了那描绘出的水泊和牧草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死在中洲的城墙上,街市上,死在奔向梦想的路上。
许多年后,阿巴亥见了一圈中洲之后,才发觉,中洲是美,是粮食丰美,可那构筑出来水草肥美,牛羊成群的美好幻景全是扯犊子瞎说。
千万人为着一个人虚幻的说辞拼上自己的命,最后竟还败了。
战败之后的那一个月,北荒大地上战乱频仍。众部落起义,惨败的王帐内,首领只剩几百人残部,被围攻到了北长城上,谢罪死在北长城顶上,身躯直直坠入千丈深渊。
他死后,各个部落开始了征战与杀伐,一个月阿巴亥迅速成长了起来,他跟着父亲杀敌,杀敌……所有出现在面前的人,都是敌人,他杀红了眼。
可到最后,他的父亲坐上了高位,而他成了那个被打发去中洲做俘虏的可怜皇子。他哭着闹着问他父亲,为何是他?是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去受辱的是他,是因为他年幼软弱可欺吗?
他的父亲娶了四个太太,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他的姐姐妹妹们,前次跟着火都化成了残骸,只留他跟哥哥,他的父亲对他说:“你尚幼小,不知能否活过十二,你的哥哥活过了十二,他更有资质留下来。”
是呀,他软弱无能,护不了阿妈,更护不了自己,只能去受辱,去抵命。
小皇子离开草原时,饮马北渡河边,北边是寂静一片的草原,朝阳像金子一样铺满了整片草地,草原变成了金甸子。小皇子轻轻地想,我能回来。那天,他正满九岁。
中洲的日子难过,他是猜到过。周围人的恶意,身体的苦楚,离家的凄苦,他一一受了下来。不是能够承受,而是一定要承受,只有捱过这些,他才能回去,告诉他的父亲,我才是更好的选择。
他被扔进中洲国寺,瞧见一个面带阴郁的姑娘,那个姑娘比他还小,日日身上生满冻疮,满是鞭痕,他在经殿里看书时,可以瞧见那个小姑娘窝在光秃秃的老树下,抱紧自己。他是异族,而她是人群里的异类,他不由地想亲近她。
那些人对他坏,可他是个男子汉,自然可以忍受,可那个小姑娘呢,她手那么细,身体那么单薄如何能受得了。他背地里帮她挨揍,为给她出头被生生绑在雪地的树上倒挂了一天。他觉得这个中洲的佛寺可真黑,总有一日,他得出去不为自己也得为这个小姑娘伸冤。
那些师哥们日日迫害那小姑娘,师傅们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气不过。一日那些人商量着把小姑娘寒冬腊月挂瀑布下去,那怎么行?他有两个妹妹,一个比一个娇气,那还是他们草原上的女孩子,据他观察,中洲的女孩子更加娇嫩。
他去质问师兄,为何要如此对待一个小姑娘,那些师兄说,一个中洲的破烂帝姬,被自己父亲不闻不问扔在寺庙里,岂不是想怎么对待都行。她是帝姬,是那个指挥兵士冲破北长城隘口,杀了草原一半人的中州人皇的女儿吗?是那个让他离乡千里来做俘虏的中州人皇的女儿吗?是她父亲一手造成今日自己的种种,他为什么还要救她?
夜晚,他被吊在讲经阁门外的大树上,他饿了足足一日,已经头晕眼花,依稀间他瞧见小姑娘站在院墙旁边,朝自己瞧着。他心底里突然想着,你若是拿个馒头给我,我也不管你是什么劳什子帝姬,只要你待我好,我日后一定十分待你。
事实证明,他自我感动许久,小姑娘怯怯地看了他几眼,远远的又离开了。他望着那个背影远去,心底生出无比的怨和恨,他那么待她,为何会是这样?
对于昕眉,他有诸多不懂,可未来得及有时间细细打量,人皇开恩,特准他回了北荒。他揣着一腔子愤懑与怨恨回了草原。
生命中诸多的怨和恨在他心底里生了疮,他在岁月里窝在一处自己舔伤口,他对自己父亲有千般怨恨,可一日日他老了,昏庸了,像草原上的薄暮余晖,他盘算着怎样能把当年那一刀还回去,且插得更深,他对自己的哥哥有怨,可怨他生得比自己年长吗?他的兄长小时候亲手教他弯弓搭箭,他一日日计较,一日日心软。
总有一日,他瞧见了自己多年未解的谜,那些积年的旧怨全都在他脑子里升腾起,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副躲在院墙后,细细打量他的脸庞,他记得,冬日残阳照在她脸上,像搽了胭脂,红彤彤俏生生,她要是向自己走来,带来一个馒头,自己立时就能原谅所有,从此以后成为她的依仗。
可她却是远远走开了。
他从未见到她对一人生出深的眷恋,他想这个小女孩怕是一辈子会清冷孤傲,孑然一身,可千万里,他放不下,跟人做交易,硬生生绑来了她,他急忙忙奔回北长城牧场,他要瞧一眼。
是恨,第一眼他瞧见她穿着自己族内的服饰,俏生生打量着自己,对着她那张依旧苍白的脸,他生命中所有的怨怼愤恨,一起袭来……
绑她,捆她,倒吊在树上,他的千般屈辱,总归要她给个说法。
她对一个中洲的贼书生那么上心,对他生了那么深的眷恋,真碍眼呀,那书生能救她吗?那书生能为她遮风挡雨吗?
他向自己的父亲献言,让那个书生去缅因州里筹措粮草。不仅要粮草他还要兵器,他要看看那人可有雷霆手段,可愿担这万劫不复的罪名。
书生走了她像丢了魂失了魄,逐日变得孱弱,他以为她在装病,可吐谷赞对他说,帝姬没几天日子了……她受禁术所拘,终身不能离中洲。
原来是自己害了她,他急忙问,可有什么法子救她?吐谷赞摇摇头。
她没几日可活,跟她立时死在自己面前,还是有差别的。她飘在空里,衣角纷飞,像是九天里的菩萨,她躺在那里依旧冷冷清清,一如初见。
他只要她赠一个馒头,一点小小的恩惠罢了,她都不肯给。可这么多年,他在怨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