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觉得···你觉得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名为青黛的小姑娘摇晃着脑袋上的两束朝天揪,闪烁着乌黑的眸子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在航生的印象中这是小丫头进到观中来一个月之后口中冒出的除了练功读书之外的第一个问题。
“这···。”只是这个发问让人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而小师妹对于答案热切的眼神也让航生无形中有了压力,该从哪里说起好呢?脚下百丈的深涧弥漫着成团的水汽,就像是这个问题一样总好像言辞本身遮掩着说不清的意味。
也许是小丫头出生于深山的小村里,从来没见过山外的世界,被师傅收为关门弟子之后一路游历千里归来,被这外面的花花世界弄晕了才会这么问。
如果这么想没错,那么回答起来就不那么困难了。入山修道的十年里,为打发枯燥无味的时光,航生几乎将那两层的藏书阁大略翻了个遍,什么道法杂学,风俗地理,奇闻异志涉猎颇广,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这答案也就有了。
“师妹你看此刻我们所在正是拨云山,此山自西北而向东南,绵延二千里,自古有拨云二十八峰之说,你原先出身的胡家村我听师父说是在苍龙峰下,山门所在则是藏露峰。两峰之间距有千里,在这拨云山之外是威远州,威远州幅员数十万里,有黎民千万,但是威远州又属于山南道,镜国总有十八府道,镜国之广阔东西商客往来竟需要以十年记,南北之间已然语言难通······。”
“威远州···镜国···,师兄···我的意思是···”喃喃了几句,少女还想说些什么,最终犹豫了片刻之后,话音还是弱了下去。
“要是按那些缥缈的古籍所说,天下共分九州,镜国所在该是这西南的青州,这一州之地除了镜国之外还有许多国度,当然说来这些古籍也都是一家之言,时隔久远,不说寻常人哪怕是我等修道的道人想遍历天下,终其一生恐怕也所得寥寥。眼下你只需要安心修道,待到四五年后师父自然带你下山游历,那时你对这个问题就不会感到茫然了。”航生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一个师兄的责任,这番言辞应是妥当的。
小丫头身姿轻盈的荡过一根古藤,皱着眉头似有不解,航生便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修士的世界的确又与常人有别,所谓三界六道,神游太虚,缥缈昆仑,海外仙岛······。”
说到后来航生自己说得兴起,这些话题有太多的虚妄的成分,身边人谁都没见过那样神异的事物,便是师父已经修成金丹,也从来没见过她腾云驾雾。
故而平时道观里根本没人能够与他讨论,今天一个好奇的小丫头令他打开了话匣子。只是····眼角不经意的一瞟却发现小姑娘的神采早已黯然下去,似乎她对这答案并不满意。
航生只得轻咳两声悻悻然的结束了话题,但经由小师妹这么一问,自己无意识的将这些年所看的奇书怪谈梳理了一遍,倒觉得天下之大非要出去看看不可。记得上山时师父说过,只等他在山上学艺满十年就可以下山历练了,算算日子就是这个月底。
晨课练的是轻身之法,顺着藏露峰峻峭的山壁青藤施展提纵,有些地段颇为险峻脚下深渊终年不见底,师妹入门不久还要他仔细的在旁看护。
但是小师妹天赋非同常人,虽说拜师半年来师父拿出了不少好东西为她打根基,不过时间还是太短了,功法更是刚刚开始修习,即便如此一个月过来这提纵之法就有些模样了,当然还比不上航生从容自若,种种险峻却已经吓不到她,甚至七八成的路段都可自行通过,这样的进展早已经令航生暗中心惊。
想当年航生到小丫头如今这个水平,足花了三四年功夫,相比之下实在难以想象一个闭塞山村出来的小姑娘不过修行几个月就能在绝壁之上轻盈腾挪。莫非世上真有天赋过人,生而知之这一说?
晨课在小丫头的失落中沉闷的结束了,航生倒也未曾苛责,兴许是她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过得两天也就正常了,晨课过后,正是一天引导吐纳的好时候,受师妹进展神速的刺激,作为大师兄更要勤加修炼,想着这些的航生才刚要上引气台,小姑娘却有些反常的叫住了他。
“多谢师兄一月以来的照拂,最近还请师兄小心,山门恐要生变!”小姑娘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航生听清了小姑娘的话,这话由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说出来很突兀,但师妹郑重其事的样子又让他不由自主的就觉得这话不是空穴来风,等回过神来想拉住人问问,人却早没了踪影。
经年的修行生涯始终给航生刻印下了强大的生活习惯,他心中有些疑窦但还是按照一天的计划上了引气台,盘坐凝气,打算行气。
引气台位于山峰最高处玉矶顶的一块突兀巨石之上,从上而下用肉眼能望出数百里,只见下方云气翻滚,各处奇峰时隐时现,远方数座城池露出一角,好一片大千世界,不能亲历其中,心生遗憾。八岁上山之后到如今,对家人的印象都开始逐渐淡漠,十年来下山也就只有两三次,不是外出采买就是随师父办些杂事,其余就只剩深居山中遁于世外了,这对一个刚过了十八年岁的少年人来说时间一长就难以忍受了。
心中不静,神气不宁,引气吐纳就不顺利。天地之气无法和身体内营卫之气呼应起来。先天之下并不会炼化天地之真炁,但是引导自身内气却是最好的,单靠自身内气游走周身,按师傅话说就落入了蠢笨的行列。
航生烦恼起来,小师妹没来由的话无疑让自己难忍空寂的心思浮出水面,更让他不宁的是这半年来师父越发冷淡的态度,还记得十年前刚入山门时师父虽然时长不苟言笑,但对他修行事事关心,做什么也常带他在身边,如今短短半年却态度大变,每逢相见,总是眉头紧锁,锐利的眼神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一言不发。
莫非真有这小小的三星观真有什么事要发生,还和自己有关?纷乱的思绪像是杂草一般蔓延丛生,这心是彻底静不下来了。
三星观历来也没人上来上香,山下人甚至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处小小道观。记得几年前曾听山中樵夫说过,这道观原先的主人是一对父子。二人在这里隐修了数十年,几乎足不出户,可能原先是有钱人家出身,期间雇了好些劳力才在这巍峨险峻的藏露峰上修出这方三进楼院的建筑。
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十二年前,一位负剑上山的女居士在此留宿一宿之后,过了一段时间这藏露峰就再没了父子二人的身影,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位女居士,也就是航生的师傅人自号了恨散人,而师傅上山之前尘缘之事便不得而知了。道观里人气不旺,除了师妹师父就只有其余三人。
其一,唤作秋师姑,常常伴在师父左右,论其关系更似主人仆役,日里言语不多,苦着一张脸,连山中樵夫猎户都说见了她仿佛见到了催债的地主,除了未见白头,看去就是个阴晴不定的老婆婆。
其二,便是一对双胞胎师弟,这一对师弟五短身材,兄长是个驼子,弟弟则是个哑巴,比航生更早便在师父身边,按说他两才是师兄,但不知什么原因,最后这三星观还是航生为长。并且这两人都是怪脾气,哑巴不用说了整天莫名其妙的叫唤,也不肯写在纸上,而矮驼子旁人与他说什么他都只是冷笑而过,好生气人。
如此一想何时下山对师门都无碍,也不用在意这几人的观感,唯一有些担心的只有刚进门的师妹,要是没有他这师兄带着,说不得要吃些苦头,但看她修行有如此天资,师父定是百般爱护,也不用过于担忧。
十年如一日,提纵,练气,读经悟道,练武,柴米油盐,洒扫打杂,药浴是从早到晚的功课,如此千篇一律日子又过得三五日,航生眼看十年之期已到,收拾好了东西决意向师傅辞行。
跨过了里进门槛的航生还有些许拿不定主意,更摸不准师傅会不会准了自己的游历,直到看到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大汗淋漓的提着两只木桶穿行在奇花异草之中卖力的浇水,航生才稍微舒展眉头。
“大师兄你这是···要走吗?”看到航生身后背着竹箱似要远游,小姑娘问道。
“师妹你年龄尚幼迟早也有那么一天的,我八岁便上了山,如今不论为了修行更进一步,还是磨练心性都该出去闯荡闯荡,你昨天不是才对这世界感到好奇吗,不瞒你说我也好奇的紧。”航生安抚小姑娘一番。
两人还想再说几句,宝殿里却传来师父了恨散人庄严的声音:“既然有事要说,何故要在门外磨磨蹭蹭。”
航生只能朝小师妹眨眨眼,走了进去,一入宝殿,几尊祖师神像法相森严,其下一个女子端坐蒲团之上,面若秋水,肌肤洁净,给人感觉看不出来年岁,二八之龄不可能气静若海,人过中年不能容颜常驻。
她双眼微闭,身着灰色长衫,举手投足之间方正自然。
而在她身侧有一位来客正撮着自己的泛黄的山羊胡,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在航生身上扫来扫去,过了片刻才在满脸皱纹中挤出一点笑容,好像对一样物品感到了满意。
“师侄五年不见果然大有长进,我观你天庭饱满,气息悠长,放到江湖之上已是第一等的好手,再养气一段日子就会融会贯通直入宗师之道,以后相信炼精洗髓步入先天也不是难事,妙哉妙哉,师妹调教的好。”来客航生认得,是自己那个常年不见人影的邱师叔,多年前他曾在三星观长住过一段,那时他竟趁着师父沐浴时偷窥,被秋师姑撞破,那恼羞成怒的样子航生如今依然记得。
如果只看皮相,这人和师父站到一块,反而更像一对师徒,自己和师父在一起才更像师姐师弟。也许是因为这样的不协调,航生对这位师叔不止印象极差,在他还有些不自在的感觉。
“这算不得什么稀奇的,比起来我前些日子收的青黛才是真正的天纵之才,我打算过几日就正式让她做了我的关门弟子,今日恰逢邱师兄来了,正好将这事的礼法讨教一二。”了恨散人在提到青黛时难得流露出些许笑容。
“竟有这般让师妹看重的好苗子,真是少见,师妹说的让师兄我心生欢喜,难道就是前庭那个浇水的小姑娘?”邱道人眯眼一笑说道。
“正是······。”
对于青黛的天资,航生自己也颇有体会,修习了这么多年道法心中也不会有什么嫉妒的意思,只盼望着能快些将下山的事提出来,好在没等一会,师父二人的讨论也就结束了,将清冷的目光转到航生身上。
“想下山了?”师父一挑眉,像是早已看透其中心事。
“是,弟子欲下山历练。”
“师侄你怎么突然有此想法···师妹你没和师侄说过吗,你我一脉,弟子下山历练之前必须在山门举行出师礼,这事至关重要,只有在出师礼上,你师父才会将自己毕生所学的精髓之处传了。”
邱师叔乍听之下有些吃惊,以至于刚开口时有些失态。
这样的反应有些奇怪,师父尚且一言未发,怎么多年不见的师叔反而着急起来。航生记起小师妹的话警醒起来,用余光细细琢磨两人的神情。
“师兄所言不错,这徒儿道心不稳,该罚···不过念你年幼离家多年,游历之事先放到一边,准你三月归家探望,三月后的初五必须回到山门,不可坏了本门门规。”了恨散人颇有意味的说道。
“这···师妹,你应该知道未来几个月至关重要···。”邱掌门表情又开始不自然。
“师兄,你还不知道师妹的性子吗?这事已经定了就不用再讨论。”师父皱了下眉头,言语之间决意尽显。邱师叔剩下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
“这···师妹有理,心怀善念也是我等修行的根本,未来几个月山上诸事繁杂,师侄下山得个清净也是好事。”邱师叔缓了口气,表情又逐渐恢复到似笑非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