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始终会来，在老捕快走后不久，客栈就迎来了新的客人。
“尊上，这个地方我看不错，这些酒闻起来挺香，不像是掺了水。”一个须发张狂的老头说话像是打着闷雷，后头跟了一群目光警惕身背双刀的年轻人，进了店带着泥的赤脚在木条凳上随意的一踩，仰着头左右观望。
声音之中可知血气，行走之间可见架势，举手之间可闻功夫，这老头是个高手，远在自己之上，这是习武之人本能的判断。而且他身后那些人一个个手臂粗壮，气息沉稳，比老者是差许多但对这小镇上的寻常人来说这也是难得一见的真武林人士。
“天上白玉京，十二城五楼···仙山之下果然人杰地灵，这间客栈很别致，是个不错的地方。便在此处歇息，掌柜的与我们上房十间。”被一众人围在中间的走进门来才显出身形的是个玉面公子，这类人航生只在随师父游历时在州城一类的地方见过。
“来咧来咧，哎呀今天这么多客，昨天去十八里铺烧的香灵验了，还不快招待客人小郭，展堂快去倒茶。”客栈掌柜涂着猴屁股一般的腮红，早前对老捕快的提醒嗤之以鼻，客人稀少的时候一直在一边对着铜镜搔首弄脑。
但是当这位月面莲目的公子哥一出现立刻两眼放光，当听到有十间上房的生意，整个人立马花枝招展的迎了过来。
而就在她要扑到公子哥身上时，那位身材健硕，面目忻白的店小二却突然拉住了她，从航生的角度能清楚看到，那个唤作展堂的店小二面上的尴尬。
“掌柜的，你注意点儿···。”
“各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本店上房只剩下两间，您看？”店小二打着哈哈却被掌柜使劲在腰间捏了一把。
“哟，真是热闹，我这一路过来遇见不少故人，没想到还见到了新面孔。”双方还未谈定，客栈门外又走进几人，为首的肤色若古铜，稍微一瞥航生便知道这也是个高手，身上的气血涌动丝毫不做遮掩，就连他身旁的美妇人也内气饱满面目生光。小小栖霞镇怎么冒出这么多好手，怪哉。
航生本着小心谨慎的原则趁着这些人交谈的间隙，只低着头吃面，暗中一点点的收缩自身的气息，他自己现在都已经被麻烦缠身，实在不想节外生枝，看那些演义话本里面，江湖绿林的儿郎一个个都古怪的很，见到身手不错的便要较量一番，虽然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总之装个透明总是没错的。
“哼！夫妇二人，江湖伉俪，男的惯用降龙十八掌不喜兵刃，女的手持竹杖是为丐帮帮主，老朽想来二位就是传闻纵横镜南三道十五州的郭大侠夫妇吧，今日见来倒有几分本事。”先入店的老头，煞有介事的绕着这对夫妇走了一圈说道。
“贵客远来，游山玩水是最好，拨云山也算是镜国内为数不多的名山大川美名远扬，但若是生出事端，郭某身处公门就不能坐视不理了。”来人拱手作礼，回答的铿锵有力。
“哼，阁下顺杆子爬的本事倒不小···。”
几人正打着机锋，却见原先在院子里打水的另一个店小二跑出来：“爹，娘，你们几时来的也不告诉我？”
这店小二是个年轻女郎甚为少见，之前航生还留意过，没想到竟是这郭大侠的女儿，郭大侠名动镜国三道十五州，就连航生这般世外之人也是知道的，他随师父少有的几次出行中还听师父说过这是个已经入了先天的高手，又叹可惜舍去了自由身为朝廷做事。
“此次前来可不是为了探望你们，有公干在身，你啊武艺不可拉下···。”
“上房不够，其他房间也可，大家挤一挤总是无碍的”公子哥没有过多在意老头和郭大侠两人的争执，倒是无声的朝夫妇二人秉手一礼，趁着几人叙话的间隙在店堂内四处走了走，四下打量了一圈店内不安的食客。像是对常人的衣着吃食有些兴趣。
“这···尊上，总不能让您和他人共居一处。”随着话音众人才注意到公子队伍中还有一个其貌不扬的似是账房先生一样的人物，乍看上去便觉得温文儒雅。
“夫子莫要苛求，其实并无不可，大家住在一起还能聊聊天，解解乏闷。”公子哥随意一笑，到让那女掌柜目中生花，神情恍惚起来。
店小二也不好在阻止对方住店，领了他们前去看房，这边郭大侠和那位老头之间仍然保持一种微妙的气场。
到了下午，栖霞镇的街市已经被数百号各色打扮的江湖人占据。这些人航生在此之前少有的几次随师父出行，在一府大城才见到些许。人群中太阳穴外凸，双手起了茧子的零零星星的也有好几十人。如此如果驼哑两兄弟混在人堆中并不起眼，要是他们伪装一番找起来只会更困难。
航生更隐隐的将这些变化同山门中奇怪的现状关联起来，却还不能确定，直到晚饭时，答案才渐渐浮出水面。
“掌柜的赏碗饭食可好？”一个老叫花子拄着两条布缠的拐杖出现在同福客栈门口，这拐杖一长一短看起来很不协调，而他本人须发斑白老态龙钟闭合着双眼，走路时颤颤巍巍，长一些的拐杖用以探路，短一些的贴在身侧支撑着身体。
客栈里早间来的玉面公子大概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礼法，连带他身边三四十号人也如同他一般，吃得颇为严肃。在老乞丐出现时他才小声的同身边的那位账房先生耳语了几句，接着账房先生从袖中掏出银子要为那老乞丐买吃的。
只是这善举却被郭大侠夫人抢了先：“老先生快些进来，与我们同桌即可。”说完便招呼着老乞丐去了他们一桌。
公子哥这一边众人见此神情中有些不忿之色，却被那叫做李大嘴的厨子数落一通。
“你们不得意咋的，人这是丐帮帮主，三道十五州的叫花子都归人家管，你们在真佛面前装什么大头蒜。”
航生也不知这厨子那里来的豪气，好在公子哥竟没有生气：“见人行善，心中喜乐，小哥不要误会。”
厨子冷哼一声，径自跑到掌柜的与郭侠夫妇一桌去了。航生心想这贵公子还真有几分气度。
“老乞丐来到这贵地说来也有些缘分，在路经康元州时就一直听人说什么仙峰论剑之事，传的神乎其神，四处都说三道五绝都会去，我一辈子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想着临到头也没几年可活，不如跟来听听也不枉人世间走一遭。”
航生一直关注着两拨人的谈话，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位被郭夫人请进来的老乞丐在被人问起过往时倒是第一个说起了紧要的事情。
“诶，老头你可真有意思，走这么远路就是为了凑个热闹，仙峰论剑这是什么玩处，小郭姐姐你应该知道吧？”说话的是那位佟掌柜的小姑子，是个半大姑娘，生性活泼爱闹腾，这一点航生进门时便看出来了。
“小贝你连这都不知道，是该补习补习，不然以后怎么当好掌门。听着啊所谓仙峰论剑每十二年一次，每一次择一名山举行，届时只有绝顶高手能上到试剑台上一一比试，为的是胜出者才能拿到手的宝匣。”小郭说的有些洋洋得意。
“小孩子家家的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她要好好上学，当个劳什子掌门，还有要讲礼貌，要叫爷爷，是吧小贝？”掌柜的有些不乐意了。
“小郭姐姐你别理我嫂子，继续说，那个宝匣里面有什么？”
“那你就不该问我了，我这只是听说，这事你应该问我爹，他可是参加过一次的。”
“芙儿别多嘴。”郭夫人提醒了一句。
“说一些给小辈们听听也没什么，从前这件事还只有老一辈的高人们知晓，如今已经传出各种风风雨雨，我郭靖为人一向胸怀坦荡，这种事也没什么见不得光的，再说这次来也就是为了这件事。的确十二年前参加论剑的几人其中也包括我，不过当时事出意外恰遇地龙翻身，选好的地方无法如期而至，只在别处互相比斗了一场。”
此时他们那一桌的人听郭大侠说的往事都入神起来，而旁边的玉面公子神色更是一紧，这些细微处都被航生有意的收到眼底。
“那宝匣里到底有什么？郭大人你还是没说啊。”客栈的秀才仍很不解。
“小吕你不算我们武林中人，大概不明白，武林中人有高有低，如何区别小白你且说说。”
“打熬身体，筋骨通达强健，研习过成套的外功招式并可施展可谓三流，这样的已经可敌五六个普通人，粗通内功，感应内气，断树碎石，飞檐走壁可谓之二流，这样的人要是作恶，普通捕快已经力有未逮，气劲合一，对自身武艺变化了然于胸，施展起来威力倍增，随手之间就有风雷之声可谓是一流高手。至于更高的那就是像您这样的了，那我就不知道了，这些还都是我娘说的，都是六扇门内部的评判方法。”那店小二不无讨好的说道。
“再往上确实知道的人就少了，毕竟到达这种境界的人本来就不多，可称为宗师之境，体内真气充盈，气劲无形外放，至刚至猛，于武学各有感悟，或是自成一派，或是自创一法。你母亲和我以及你外公师公都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只要时常苦练，多学些不同的武功，有名师指点，二三十年总能达到，说起来简单，能坚持这样做的实在太少了。更不用说许多人一辈子也遇不见一个名师。”
“爹，你又要说我懒···。”
“你自知即可，响鼓不用重锤敲。至于宗师之上还有先天一说，练气这一说是从先天才开始的，化后天之气为先天精气，抛去凡俗杂念，清净灵台，养神归心，这就有些玄了，然而还是有人达到了，王重阳王真人达到了这个境界，这个境界有很多神异之处，赶起路来快过奔马，踏浪而行，不似凡尘中人。”
“再往后呢，难不成宝匣跟这个有关系？”佟掌柜也饶有兴致的问道。
“不错，一般江湖人即便是很多名门正派的子弟也大都不知道先天之境，知道了先天之境的高手也大都以为那是武学的终点，可是先天之上其实还有一条道路，以武入道结成金丹，打破玄关，如此已是半仙之流。从前民间神仙传说就有不少，道门典籍也不少，只是这些大多都是道人自我玄参出来的东西，他们中大多数连先天之境都没达到，写出来的东西误人子弟。非同寻常就在于那个宝匣里面确是真的可供先天高人悟法入道的宝典，世间难寻。”
郭靖说到这里时，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航生也听得精精有味，从前他对于江湖并不熟悉，更不知道其中的门门道道，此刻听来，才突然发觉自己师父实在不简单，是那种全天下都难以得见的人物，而自己放到江湖中好像也不一般。
师父在很早以前就已经修成金丹，这消息是秋师姑同师父的一次谈话被自己无意听到了，而先天之后就是要聚气成丹，由武入道，这在航生看来算是种常识，只是现在才明白这在武林当中算是一桩秘闻。
“那宝匣从哪里来，总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吧。”
“每次论剑都有世外高人临场观看，宝匣来自于他们手中，可是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甚至我曾听你外公说并不一定是优胜者才能拿到宝匣，他们有时也会请来一些不知名的一等一高手守关应战。可惜你外公海外远游多年，踪迹不明，不然你问他这些事，他最是清楚。”
“郭大侠见闻广博，在下佩服，不满诸位，我此番前来也是为了一睹仙峰论剑的风采，关于此事兴趣非常，不知道上几次论剑胜者是谁？”玉面公子哥温和的声音毫无突兀感的插了进来。
“据我所知的只有一人，王重阳王真人于三十六载前论剑得胜，从此只在门中留下一座衣冠冢，真人早已远游天下，这恐怕要让贵客失望了。贵客参与论剑并无不可，只是最近从亨国来的江湖组织青龙会活动频繁，听说这次论剑他们也来了，我观贵客口音举止也是亨国来的，不要卷到当中才好。郭某此次来此并无论剑的心思，安宁地方是职责所在，不希望出现乱子。”郭大侠眼睛在公子哥身上一眯说道。
“后辈自然晓得厉害，多谢提醒。”
客栈里众人对仙峰论剑兴致盎然，唯有两个人似是双耳不闻的闷着头吃饭，其中之一是航生，第二人也是半个时辰前来的，戴着斗笠纱巾把脸蒙住了，话音瓮声瓮气，身高比寻常人要高出二三尺。早间在客栈里吃饭的镇上人全都被这些奇怪的江湖客吓跑了，而外面的街市上各种侠客，好汉招摇过市。现在这里又多出一个不远千里凑热闹的瞎乞丐，江湖之大无奇不有。
“老乞丐头一次听说这么有趣的事，又白白得了一顿饱饭，总要给些报偿才好，若是各位身子有什么不适的，我可推拿按摩一番必有疗效。”老乞丐不太愿意白吃白喝。
郭夫人莞尔一笑，连说不必客气，但是客栈的厨子却说掌勺颠锅肩膀酸痛，正好要舒缓舒缓没有半分客气，然而等两人进了后院的居所传出来的却像是杀猪一般的痛呼，等众人一脸不解的送走老乞丐一会后，那厨子才满头大汗，一瘸一拐的追了出来。
“那老不死上哪去了？这哪里是按摩，这是拿我李大嘴开玩笑，寻开心，我要寻到砖头，一定照脑袋上呼他。”
······
天上下起雨来，玉矶顶上一道闪电划过厚重的云层，将山巅的巨石瞬间劈成了几块，散碎的石块向四面八方飞射，将周边草木击打的哗啦啦的作响。一个矮小的身影丝毫不为所动，搬动着与她体型极不相称的巨大石板。
“三百四十五···还差一千块。”青黛数着数字，双臂因为过度发力，搬起石板的时候已经在剧烈的发抖。这是师父交代的修行，七天之内要将一千多块石板铺设在玉矶顶，每一块石板重九十八斤，搬着这里要走上一里地。
而在修行的空隙，青黛总会想下了山的师兄还好吗，他是否听从了自己的建议，山巅上的星空纯净而绚烂，有狼群沐浴在月光下长啸，但这并不影响青黛的修行，当注意力集中到修行上时，心中的深深的恐惧和忧虑被冲淡了。
石板搬运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第五天，小姑娘抱起最后的三块石板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她没有向师父说明任务已经完成，而是坐在被雷电劈断的石头上入了定，恐怕这一点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在这一刻一个看起来八九岁的孩子竟然已经成为了江湖中可独当一面的一流高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