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清平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坐在轿子中,即将受到清平皇帝召见的冯枚眉头微皱,静静地思索着。
按照原主的记忆,清平皇帝追求长生、服用金丹,好大喜功、巡游不息,性子慵懒、贪图享乐,总之他并不是一个宵衣旰食、勤于政事的好皇帝。
但冯枚清楚,这个在位三十五年的皇帝并不像看起来那般简单。这么多年来,大权一直被清平皇帝牢牢把握在手中,朝中的衮衮诸公宛如牵线木偶,一举一动都在清平皇帝的计算之中。
这样的皇帝,不好应付。
“冯大人,还请您落轿。”
轿子外响起了宦官的声音,冯枚急忙下轿。待整理了官服,冯枚便在宦官的带领下,顺着宫中长廊,向养心殿走去。
一进养心殿,冯枚当即拜倒,高声道:“臣工部右侍郎冯枚,参见陛下!”良久,一道略显慵懒的声音传来:“嗯,散秋平身。”冯枚随即起身,上前了几步。
趁此时机,冯枚双眼悄然向前看去。只见龙椅上空无一人,椅前的桌案上摆着堆积如山的奏疏。养心殿内笼满了黄纱帐,随着微风吹拂而轻轻摇摆。
冯枚也不敢到处打量,只等待着清平皇帝再次发问。“散秋,行宫如此迅速地竣工,你功不可没。”不久,清平皇帝的声音再次传来。
冯枚嘴上逊谢着,双眼却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着道袍站在黄纱帐后,面目尚且看不清楚,冯枚却是注意到此人头顶的发冠。
那是道教的沉香水叶冠。
冯枚正想着,清平皇帝自黄纱帐后踱了出来。清平皇帝今年五十有一,颔下胡须明显是多加保养过的,他以炯炯有神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冯枚一番。
冯枚也悄悄瞟向清平皇帝,只见他一身鹤氅,绣着的仙鹤栩栩如生,头顶香叶冠,面相威严。可能是因为身着道袍的缘故,清平皇帝给了冯枚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但冯枚目光敏锐地发现,清平皇帝的脸色却是透着淡淡的青紫——日常服用丹药过量,自然会在体内积聚毒素。
“散秋,听闻你最近一直忙着与同乡联络感情,可有此事?”清平皇帝似笑非笑地望了冯枚一眼,踱到了龙椅前,出言道。冯枚心中一突,躬身道:“还望陛下明鉴,臣近来只是思念家乡浙东的风土人情,想要与诸位乡人交谈一番罢了。”
清平皇帝弯腰坐下,随意地翻着桌案上的奏疏,道:“这很好,思乡毕竟是人之常情,朕完全可以理解。”冯枚心中一紧,面上已是露出了笑容。
清平皇帝挥了挥手,道:“威宁府之行如何?唉,朕有时真的羡慕你们,能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朕却只能日日留在这紫禁城里。”冯枚笑了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自然是宵衣旰食,勤勉于政事。”
话虽是这么说,事实却恰好与此相反。清平皇帝在西山上修建的别苑多得数不胜数,玉泉宫、燕山观直至今日尚未竣工。每年清平皇帝都要去西山别苑修仙问道,在紫禁城里的时间反而不多。
清平皇帝微微一笑,道:“散秋,还是你会说话。”冯枚逊谢道:“臣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清平皇帝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闻言便笑了起来。“散秋,此番你督建威宁府修筑行宫有功,朕有赏赐!”清平皇帝敲了敲桌案,道。
冯枚面上立即挂上了三分惊讶,另外七分是惊喜:“陛下如此厚待于臣,臣……臣实在是无以为报,只能尽力为君分忧而已!”
清平皇帝站起身来,踱到了黄纱帐后,身影消失后只有声音传来:“散秋啊,你是国之干臣,朕不会薄待于你。”冯枚杵在原地,只觉得清平皇帝的声音忽远忽近,话尾的余音似有似无,颇有些神秘之感。
“前几日,朕亲手制作了几个香叶冠,算着你也快回来了,便给你留了一个。”话音还在远处,清平皇帝已经出现在了冯枚面前。冯枚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双臂微颤,堪称虔诚地接过了清平皇帝手中的香叶冠。
待冯枚取下官帽,戴上了香叶冠后,清平皇帝赞道:“不愧是国之能吏,果然超凡脱俗。”冯枚拱手逊谢道:“陛下圣手亲制,臣不胜感激。”
嘴上这么说着,冯枚脑中已经浮现出了当太子一党看到自己头上香叶冠后痛心疾首的样子。清平皇帝微笑着扶起了冯枚,道:“不要妄自菲薄,散秋你可是少有的国之栋梁。”
“来,给朕说说威宁府之行如何。”清平皇帝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了黄纱帐后,声音忽近忽远,让人无法确定他的位置。冯枚自然而然地将遭遇袭击的事情隐瞒了起来,待讲述完毕后,清平皇帝的声音响起:“也罢,朕到时定是要前往一观的。”
话音刚落,黄纱帐后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磬响,紧接着又是两声。冯枚心下清楚,这是清平皇帝的“暗语”,意思是自己疲累了,让臣子离去。
想到这里,冯枚躬身道:“臣告退。”
待冯枚走后,清平皇帝的声音响起:“待会儿让司礼监着人把奏疏拿去批红。”一旁候着的太监尖着嗓子道:“是。”
……
……
在回府的轿子里,冯枚捧着手中的香叶冠看了又看,借此时机,他也在梳理着与清平皇帝的这次会面。
在冯枚想来,清平皇帝借此番召对起码向自己传达了两个意思。其一,原主的一系列小动作,清平皇帝知道得清清楚楚,朝中定然有人向他通风报信。除去设立的东厂、锦衣卫外,清平皇帝在百官中定然还有自己的亲信。
其二,清平皇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支持冯枚组结党派。原主做的事,清平皇帝不仅知道,并且表示支持。冯枚细细思索之下,得出了一个结论。
清平皇帝之所以要用自己这个贪官来再组党派,恐怕是希望能抑制太子朱简灼及东林党的势力。
这一段时间,太子朱简灼很是活跃。连连弹劾冯枚不说,在朝中与内阁次辅关续、阁老苏寺生也撕破了脸。首辅徐镜空抽身而退,对此不过多干预;而阁老刘嶂则虎视眈眈地蹲在后面,只等坐收渔利。
一旦冯枚日后势力有成,自然也会加入到这场旷日持久的朝堂博弈中,局势定然会进一步混乱。而这种混乱的局面,正是清平皇帝想要看到的。
咳咳。
众所周知,清平皇帝有三大爱好。
其一是修仙炼丹。自清平元年他登基以来,接连不断有道士出入宫廷。地方祥瑞层出不穷,类似于地涌甘泉、天降甘霖、金龙现世的景象层出不穷。不少官员都以向清平皇帝进献丹方作为一条青云之路,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阁老关续。关续正是靠着进献丹方而走入清平皇帝视野的,从此步步高升。
其二是游山玩水。北京周边转遍了,清平皇帝便往塞外、下江南,登基三十五年已然逛遍了大半个天下。各地行宫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每次浩荡出巡都要折腾上好一阵。
其三,便是不太光明的一面了。清平皇帝对权力有着无以伦比的掌控欲,为了避免自己的皇权受限,他玩弄权术,挑动朝中党派争斗。朝廷一旦有些许和睦与安宁,清平皇帝便疑心是朝臣准备要联合起来架空自己。这些年来,朝中党争不息的原因正在于此。
冯枚清楚,自己也是清平皇帝这个极端利己主义者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但此时的他不能有任何怨言与反抗,否则,冯枚便会成为一枚弃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