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二月十九,兀丹的大明灯节。
大明灯节是兀丹最热闹的节日,因为这是观世音菩萨的生辰。在这一天,所有的兀丹人都会出门点灯祈愿,菩萨慈悲为怀,必会保佑世人,心想事成。
龄伽可能是全国上下唯一一个没在大明灯节出过宫门的人。
她顶着个圣女的名号,又是王女,凡到节日庆典,便忙得不可开交,一要供人瞻仰,二要祭祀祈福,可谓是兀丹国第一忙人。
从三岁到十五岁,她就日日忙夜夜忙,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她不明白外面传的那些“王女乃兀丹王掌上明珠”的谣言都从何处而来。什么掌上明珠,自己明明就是个女工,还是无偿劳动的那种。父亲每日做的便是喂饱她,母亲每日做的便是打扮她,哥哥们除了打仗就只会抠脚放羊,剩下的家事国事天下事,全都由她这个十五岁的女娃来事事关心。
她时常看着镜子里那张尚未长开的巴掌脸,忧愁地叹气。豆蔻年华的小公主,谁能想到竟是个办事老辣的当家主母呢?
她决定要夺回属于自己的童年。
再过几月,那大兴太子便要到达。一旦嫁作人妇,更要作天下人典范,收敛起少女心性。到那时,自己的日子,可是真正的不见天日了。
不过也怪不得别人,谁叫她八年前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呢。
龄伽一向是个十分有魄力的人,打定了主意便要去做,做错了也无怨无悔。反正一家老小都系在她裤腰带上,也没人敢拿她怎么样。
于是她当晚便带了婢子阿依夏,骑上她的小黑马,去了约坎王城外玉龙喀什河边的篝火地。那是今年最大的一处放灯点,她亲自让父亲安排的。最初只是为了防止城内人流量过大难以管控,没想到今日正是便宜了她。
再加上此处乃王女所划的新地标,颇是引起一番出城放灯的热潮。兀丹最负盛名的酒楼拢月阁,更在这里搭起了桌椅看台,请了近来红遍西域的那位波斯姬坐阵,吸引了一大群青年男女,只为一饱眼福。这么一来,王女的祭祀礼倒是少了很多观众。
龄伽心里十分满意,既然这里人这么多,自己不出现在祭祀大典上,应当也出不了大问题罢?
她十分自信地对自己说,龄伽啊龄伽,今日便放开了玩吧,再不玩,你这辈子可真没机会了!
夜色渐沉,又大又圆的月亮如约而至地挂在了那靛蓝的天幕上,照得那清亮的河水深深浅浅地泛起光。耳边吹过沙的鸣响,隐在苍凉的筚篥声里,和着干燥的晚风,飘往那梦里的故乡。
衣锦夜行的公子站在沙丘上,远处的篝火和天边疏落的星子纷纷挤进他眼里,看着倒是岁月静好,盛世昌平。
他拍一拍马,向那热闹的兀丹王都,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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龄伽在拢月阁占了个前排好座。阿依夏却一直畏手畏脚,十分放不开,不停打量着身边的人,生怕有人认出她俩。
龄伽毫不在意,只管着看戏。波斯姬的腰软得像柳条,看的她两眼发直,连连拍手叫好。阿依夏看到周围越来越多人盯着自家王女看,忙拉她衣袖,却被龄伽豪迈甩开。她只道:“我又没犯法,堂堂正正,管他人作甚?”
阿依夏头疼得很。殿下哪里都好,唯一的不好,大概只能说是为人过于高调。
虽然她走时顶不住阿依夏不停地劝谏打扮低调些,骂骂咧咧地换了身她自认为颇为朴实无华的黑衣,但那头纱依旧是从头到脚披泻而下,上面绣着密密麻麻的金丝银线,玉石珍珠。脸上覆了玛瑙猫眼石交织而成的面饰,手上脚上金镯子还是带了十几个。
阿依夏十分苦恼,穿成这样偷跑出来玩,是生怕平民认不出你是个贵族不成?可谁叫王后疼这唯一的小女儿,就连寝衣也得是刻了金子的呢?
于是,此刻她二人坐在台前,反而成了被观赏的对象,但她们家殿下却浑然不觉。
一丝危险的气息,缓缓笼罩在了这人声鼎沸的看台之上。
白衣的年轻公子在最远的地方挑了个位置坐下,不动声色地看着台上的波斯姬,和那台下正中央位置上的黑衣女子,巧笑玲珑,环佩叮当,唔,西域人,果然别有风情。
龄伽听得入神,手里举着夜光杯摇头晃脑,似乎完全没有发现暗处注视着她的一双双眼睛,像沙漠里的群狼,闪着贪婪的光。
波斯姬舞到高潮处,一圈圈转得越来越快,那越来越密集的鼓点,像是战场上传来的轰鸣。
就在她舞得最快之时,一柄银色弯刀瞬间从她腰后拔出,势如破竹,指向龄伽的面门!
原本热闹的看台瞬间沸腾,四面八方涌来的黑衣人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众人乱作一团,哭喊声求救声此起彼伏。
龄伽嘴里还含着胡桃,一抬眼便是如此利器,吓得她大叫一声,胡桃骨碌碌滚到了远处的桌角。
她两眼一闭,心想今日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自己不过是偷懒了这短短一晚,就要以命相抵,这到底是什么天杀的劳碌命呐?只可惜自己这花容月貌的一副皮囊,今日便要惨遭血光之灾了...
正当她等待着刺骨之痛遍布五脏六腑之时,却发现额头一片湿热,混着一股甜腥的味道,流到她的鼻尖。
龄伽睁眼一看,波斯姬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歪着脑袋立在她头顶,两只碧绿的眼睛瞪得像驴,胸前滴滴答答汨出的鲜血,一点一点流到了龄伽花容失色的脸上。
波斯姬胸上插了一柄通体泛金的剑,看那式样,应当是中原所铸。龄伽十分僵硬地转头,想看看是怎样的彪形大汉一招便了结了这刺客的性命,如此人才,一会一定要带回王宫做个一等侍卫才好。
然而,身后站着的,却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小郎君。
黑黑的头发,清凉又高傲的一张脸,一对眼珠像兀丹最漂亮的黑玉,在夜色里也能散发着光。慵懒的嘴角勾起一个冷漠的弧度,好像世上的一切他都丝毫不关心。
龄伽脸上的血迹沿着她高耸的鼻梁流入她的玛瑙面饰里,让她白生生的小脸带上一丝妖异。她一双狡黠的深凤眼微微眯起,凑到白衣公子面前,略带羞涩地嗔道:“小郎君,可愿随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