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大明灯节后一天,家家户户开门洒扫,只求菩萨诞生日带来的好福气能多多进门。
今年的这天没什么不同,除了一条惊天大新闻传遍约坎城。
大兴太子恪已于昨夜抵达兀丹,与王女龄伽来了一场梦一般的邂逅。
英雄救美之事,俗不可耐,却是个世世代代经久不衰的话题。
而此时的兀丹王宫里,太子恪正在榻上睡得香甜,榻边趴了个少女,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蛋使劲瞧。
这中原人,果真是细皮嫩肉,和那大兴话本子里的写的文弱书生一样,像兀丹的碧玉葡萄,一掐就能出汁儿。
眼睫毛细细长长的,跟自己又黑又卷的睫毛比起来,倒是秀气的楚楚可怜。正待伸手去摸摸那毛茸茸,黑白分明的眼却瞬间睁开,似是习惯性的警觉。
龄伽有些尴尬地抽回手,在裙子上乱拂了两下,谄笑着说:“我看你有眼屎,嘿嘿。”
萧恪不说话,一张温润如玉的脸此刻又带着些晨起的懵懂。他坐起身,斜着眼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女子,懒声道:“早啊,娘子。”
龄伽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跳开十步远,心里直打鼓:这中原人,竟也如此奔放?这与书上说的可不一样啊。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龄伽思忖了一番,咱们西域女子可不似中原那些娇滴滴的小姐忸怩做派,于是放开手脚,学着来约坎城讨生活的中原武戏班子里那些武生,义薄云天地一拱手,笑道:“郎君,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神识未清的萧恪被她这沧海一声吼吓得完全醒了。不愧是铁血王朝,连王女看戏都只看智取威虎山么?
只见眼前女子今日未着黑衣,倒是穿了一身银白袍子,没有像昨日一般覆着头纱,一头细细的辫子垂到腰间,发间缀了许多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小小的脸,高鼻深目,鼻尖翘翘的,像在耀武扬威着什么;极浅的琥珀色眼睛,眼角斜飞,却又深陷,像沙漠里的海子,是烈日当空下一丝甘之如饴的微凉。
萧恪想了想,也许外面的传言,是假的。
这个女子,明明比他们说得还要可爱得多。龄伽笑起来,深深的凤眼弯的像个月牙,两个梨涡荡漾,看得他心也荡漾。
可惜了,如此美人,他却无福消受。
兀丹王昨晚过得很是不好。听说龄伽遇险,先是着急的打残了十几个侍卫;后又听说女儿顺道把女婿给捡了回来,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笑。
一大早把女儿女婿叫来大殿,看到女婿那芝兰玉树般的风姿,兀丹王高兴得午饭都多吃了几头小肥羊。
萧恪入乡随俗,换上兀丹男儿的衣裳,竟是风姿不减,还更艳上三分。之前是一身缟素的闲散公子,现在却俨然重现了他身上的天潢贵胄之风。
龄伽看着自己的小郎君,一脸花痴地对他说,以后,就留在兀丹当王,好不好?哥哥们都疼我,自然让你的。
萧恪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得十分谄媚的脸蛋,轻轻拍了下她的额头。还没出嫁,胳膊肘就已经拐到夫家了?
龄伽腼腆地笑笑,一脸天真又骄傲:既是做我的夫君,自然也会是整个兀丹顶顶尊贵的人!
萧恪这回笑了,眼里有些自嘲,又有些幽幽的光,眼珠黑得越发深,也许,如你所愿,会是我们的最好结局。
龄伽的大哥晚间抓了一群人回来。哥哥办事一向稳妥,没多久便逼供出,他们是东胡人。
东胡位于兀丹东北,大兴的上方,与两国接壤,世代结仇。东胡人蛮横无理,常常喜欢挑起事端,此次行动,显然已是蓄谋已久。
龄伽没觉得有什么惊讶。作为王女,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不是没有自由,而是不能自由。
如今既是平安无事,自己的小郎君又如此体面贴心,那就好好备嫁便是,别再动些落跑的心思。
她日日去寻萧恪,时常给他倒腾些新奇的小玩意,逗他开心。她白日要处理些公事,萧恪也不闹,就坐在她隔壁的小几上,一边喝葡萄酒一边读他们兀丹的民风世情。
萧恪偶尔抬头,看到那十分年轻的少女脸上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竟觉得有些熟悉。看惯了她云淡风轻的天真神情,他竟要忘了这王女是兀丹的圣女,掌管着宗教祭祀的大小事宜。兀丹****,有如此国富民强的今日,必少不了尉迟龄伽一份功劳。
想到自己曾经在太傅的监视下一遍遍地背治国策,那时的模样,跟这少女的身影渐渐重合。
好像,他们的确是很相像的人呢。
只不过,她是成王,而自己,则是那个败寇。
龄伽近日处理起公事来,竟生出了一丝烦躁之意。总觉得自己要早点看完这枯燥的公文,剩下的时间可以蒸个发糕,做碗羊**,然后去找萧恪一起边吃边看银河。
萧恪常常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可他越这样,她越想招惹他。要么就在他的那份发糕里加辣椒,要么就趁他睡觉偷偷给他绑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满头辫子。
比如今日,她约了萧恪去玉龙喀什河看流星。随身带的发糕里,她照旧加了大把茴香,想看他被呛得满脸通红。
两个人坐在沙丘之上,一只小狐狸从远处窜过,安安静静的,周围只有沙的鸣响。
天上的星满得快要溢出来,她喂他一口糕,然后指着西方的一颗星十分自豪地说,它叫伽伽星,阿妈说,它是我的。
萧恪面无表情地吃着糕,现在他已然对龄伽的蹩脚手段免疫,甚至还觉得这茴香味的糕别有一番风情。他抬手指向东边的一颗星,在她耳边说,那个是恪恪星,它是你的。
看着他抑制不住勾起的嘴角,和那双动人眼眸,她多么希望时间可以静止,永远停在这个时候。
她更希望自己不是兀丹王女尉迟龄伽,他也不是大兴太子萧恪。
她轻轻摸了摸他的脸,细细的鼻梁,略带着胡渣的下巴。她用自己的鼻子凑上去蹭了蹭,好痒。
鼻尖离他的唇只有那么一点点距离。她听见他的呼吸,自己的心跳。脑子里上演着人间烟火,他凉丝丝的气息拂过,那么近,又那么远,带的她脸上细细的绒毛都泛起了湿润的光。
他的吻冰凉,像一块冷玉在身上游走。温柔的手轻轻握住她的脖颈,大拇指在那光滑的皮肤上有意无意地摩挲。她被萧恪的气息紧紧包裹,鼻间尽是他身上的冷香。她偷偷睁开眼睛。
她看他,流光月色;他看她,星疏夜朗。
真想就这么淡淡的,浅浅的,心知肚明的,过完这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