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华家村东边约一公里,有一罗汉河,相传古时一罗汉从天而降,曾在此河中洗澡而得名。罗汉河发源于四明山脉中和尚山,一路沿山势而下,从西向东进入平原地带,经几条溪流汇聚,过华家村,河水变向为从南向北,流入姚江,再汇入甬江,归流入海。罗汉河到了华家村这段地势变平,水势变缓,河面宽处可达十几米,据说当年罗汉就是在此洗的澡,附近的村民也经常在此游泳洗澡。但这段河底实则乱石密布,暗流涌动,村民在此淹死丧命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天气严热,余文带着余三思在此游过几回泳。后来青岚见他俩从河边回来,特意叮嘱河里危险,出过好几次人命,还有老人见过浑身漆黑的水鬼云云。余文认为水鬼之说是不明就里的人们无稽之谈,不过有几次游着游着,确实感到水中有股吸力,犹如脚部被什么东西拉住了一般,就不敢再带着余三思去游了。
余三思学习认真,有一定的基础,再加上和慧儿这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组成了学习小组,成绩逐步提升,慢慢已是班级里中等的位置。和余三思组成学习小组的同学中,有一个名叫华海青的,是华茂山的儿子,个子比班级里其他人高出半头,说话瓮里瓮气,和人说话会死死盯着别人,常把人盯得毛骨悚然,好像要打他一般。班级里淘气的男学生会当面叫他傻子,他也不生气,嘿嘿对着他们笑。华海清学习很努力,学习小组一起学习时,他经常最晚走,因为作业做得最慢。但他的成绩实在提高不了,稳定地保持着最后一名。慧儿起初还信心百倍,想先进带动后进,帮助这个愚钝的组员,后来也明白了他是无可救药,变通让他抄自己的作业。
余三思几次见到华海清手臂上、背上有淤青,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他爸打的。余三思又问他爸为什么要打他。华海青轻描淡说道:“我不争气呗,不会读书。”余三思顿时觉得这个同学真可怜。
华茂山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经常与人一言不合,就动手打架。并且他还有一毛病,就是容易嫉妒。他家是两层旧楼,旁边有一邻居叫阿毛,盖的是三层洋楼,外墙用了白蓝两色的马赛克,房顶铺了红色的琉璃瓦,很是气派。华茂山每天抬头看见自己家瓦片乌漆墨黑,再看看邻居家的红瓦铮亮,在太阳下闪着刺眼的光芒,心里就不太高兴。
一日,他看见阿毛出来,跟他说他家的瓦片铺得太靠外了,下雨天雨水顺着红瓦打下来,都打在他家黑瓦上,把瓦片打穿了,要求他把最外面的瓦片掀掉。阿毛当然不愿意,说在下雨天看得清清楚楚,自家雨水都滴在了地上,跟他家瓦片没丝毫关系。华茂林说:“你放屁,前天下大雨,水势一大,你家瓦片上流下来的水冲得远,就冲到我家屋顶了,还把两块瓦片冲掉了。”阿毛说:“你那是冲掉的吗?你几年不翻瓦片,早就要掉下来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华茂山嘴笨说不过,恼羞成怒,一拳打在了阿毛脸上。阿毛家兄弟众多,哪能甘心受欺负,叫来几个兄弟一起上,把华茂山打断了一根肋骨。华茂山本要打电话报警,阿毛兄弟威逼利诱,又有村委会出面调解,最后赔了他医药费了事。但从此以后,两家的冤仇就结上了。华茂山会找一些理由跟阿毛吵架,却不敢再动手。同时这种战争还体现了攀比上,穿衣要比谁家气派,日常买菜要比谁家买得好,过年放烟花,要比谁家的更高更大、花色更多的。阿毛家换彩电,华茂山也不顾是否有必要,家里是不是有闲钱,要买一个更大尺寸的。令他气短的是,华海清的学习成绩比不上人家儿子,每逢他考试不及格,华茂山必然把他拎来打一顿解气。华海清心实,总会站在原地不跑,硬着头让他打。
余三思教他;“以后看见你爸一生气,就赶紧往外跑。”华海清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那怎么可以,我跑掉了我妈要担心的。我爸也是一时气极了才打的,打完气就消了。再说我没考好,就该让他打一顿。”余三思奇道:“这什么奇谈怪论,都是谁告诉你的?”华海清说:“我爸啊。他日常里对我很好的,也会跟我讲道理,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确实是我不争气,让他丢脸了。”余三思说:“我爸要打我,我就是先跑掉,等他气消了再回来,他肯定不会打了。”华海清将信将疑道:“这样真有用?”余三思点着他的额头说:“你不是真傻啊?哪有人被揍了不跑的。下次你试试就知道了。”华海清点点头,把这话记在了心上。
中考考完,成绩放榜,阿毛家的孩子考了全市第十名,进了省重点中学市一中。初中校长亲自将入学通知书送到了阿毛家,握着他的手说感谢他培养这么优秀的一个儿子,为学校争了光。这自然是光耀门楣的事,阿毛摆了十几桌酒席大宴亲朋,一直从里屋摆到院子里,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华茂山看着阿毛家这番光景,心中郁积了一肚子闷气,等华海清进门,拖过来就要打。华海清莫名其妙,一把推开他说:“爸,你为什么要打我?”
华茂山先是一愣,气急败坏地找来鸡毛掸子吼道:“好小子,敢还手了。为什么打你?谁叫你不好好做作业。”
华海清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这次并没有乖乖地站在原地,而是躲到了他妈后面道:“谁说我没做作业?我在慧儿家,和她,还有余三思他们一起写了一下午,晚上还要去的。”
华茂山挥着鸡毛掸子要来抓他:“那又怎样,你期末考考好了吗?不是考了最后一名吗?”
华海清急道:“期末考的不是已经打过了?一次成绩怎么可以打两次?”
华茂山气极而笑:“你小子敢顶嘴了,就冲这个要好好打一顿。”
华妻想阻止又有所畏惧,怯怯地说:“孩子这段时间很用功,就不要打他了吧。”华茂山全然不理,用力打在华海清背上。华海清吃了一记鸡毛掸子,半是疼痛,半是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华妻听到哭声,突然大叫着,双手抓住了华茂山的胳膊:“你不就是见别人家小孩考了一中,心里不痛快吗?你要打就打我吧,怪我没把他生得那么聪明。”华茂山在喉底吼了一声:“滚开。”用力一挥手,鸡毛掸子甩在华妻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红印记。华妻捂住了脸嘤嘤哭泣。华茂山本意是要将她的手甩开,并不想打她,心怀歉意,犹豫是否该上去安慰。华海清见他妈被打,血气上涌,举起身边一根凳子,砸在了华茂山腿上。华茂山愣住了,半晌才体会到痛,鸡毛掸子如雨点般地朝华海清打去。华海清头上背上腿上都吃痛,不知道该护住哪里,四处乱窜,跑到门口,见华茂山没追上来,回头狠狠地盯着他道:“这次我没错,你不能打我。”华茂山用力将鸡毛掸子砸了过去,大喊一声:“滚。”一瘸一拐找了把椅子坐下。华海清躲开了鸡毛掸子,扭头而去。
余三思刚吃过晚饭,坐在庙门口乘凉。白天有点闷热,此时太阳落在西边山下,映红了天边的晚霞,晚风吹来,阵阵凉意。余三思感觉惬意,看着他父亲双手来回之间,竹条上下翻动,一个篮子渐渐成形,也不禁心痒难忍,拾起地上的几片竹条,有模有样地学起来。余文手中不停,边上指点道:“先拿两根竹篾,经纬交叉成十字,两个方向上再各加一根,挑一压一,对,相邻两根竹篾之间要留一点距离,这是竹篮子,要留空,但也不要太远,太远容易散。”余三思笨拙地拼出一个方形篮底,虽远没有篮子的形状,也编得乱七八糟毫无美感可言,但这是第一个作品,余三思还是很得意,问他父亲如何。余文说你脑子聪明,一学就会,就是心浮气躁,没有认真编,你看看洞,大的可以塞进硬币,谁会买你这篮子。说话间手中的篮身已编好,就差安上篮柄。余文放置在地上,拿过余三思的篮底,在一侧的竹篾上挑压,又换过一侧,接着挤压,直至将各个洞的大小调整到均匀为止:“做什么事都一样,一定要沉下心思认真做,才能做好。做人也一样,一经一纬,每根线都编实了,压细了,才能编成一生。”余三思不服,捡起几根竹篾,认真地编起来。余文若有所思道:“你要对这个感兴趣,我找个好师傅教你。就怕你是三分钟热度。要是能好好学,学好了做个篾匠,以后也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听到此言,余三思扔掉了竹篾,又踢了一脚说:“篾匠有什么意思,我不要做。我要跟你学画符念咒,天灵灵地灵灵,那多好玩。”余文生气道:“你现在还不能学,你身体弱,学这个招阴气,以后要减寿命。”
父子俩正说着,华海清从庙前大路走过。余三思问道:“海青,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啊?”
华海清回头说:“我要去我外婆家。”
“这么晚了干嘛去啊?”
“我爸又打我了。”
余三思淘气笑道:“你爸打你不是家常便饭吗,难道你开窍了,知道跑了?”
华海清气愤难平地说道:“这次不一样,他就跟疯子一样,无缘无故就打我,他还让我滚,还打我妈。我生气了,我要找外婆去。”
余文劝阻道:“天就要黑下来了,别去了。不想回家的话,就在我们这里住一晚吧。”
华海清摇头说:“谢谢叔叔,这条路我很熟的,很快就走到了。”这几句话间,华海清已走出了百米远。两人目送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
约莫过了半小时,华海清的母亲匆匆而过,满头大汗,看到父子两人在编竹篮,停下来问道:“余先生,有没有看到我家儿子从这里走过?”
余三思抢着说道:“恩,海青说他去外婆家了。”
“那就好,那就好。”华海清母亲的焦急之色稍缓,“这孩子太让人担心了,都学会离家出走了。我在村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急死我了。也不知道到没到他外婆家?我要打个电话问问。谢谢你啊,三思。”余三思说:“不客气的,海青妈妈,你不要着急,海青他不会有事的。”
华海清母亲道了声谢,转身回了村里。余三思问他父亲:“爸,海青他不会有事的吧?”不知怎么有种不安的感觉。余文看天边晚霞已消失,夜色在窥探,算了算时间说:“他外婆家也就五里地远,应该差不多到了。就怕他起了玩心,不好好赶路。天黑了蛇虫出没,夜路不好走。”余三思更觉不安,飞奔而出。余文在背后问:“你去哪里?”余三思头也不回,高声答道:“我担心海清,我要去问问他妈妈,到外婆家了没有。”
过了一会,余文正要把竹篮都收起来,华海清母亲焦急地跑过,口中不时喊着华海清的名字。余三思跟着后面,也跑得飞快。余文问出什么事了。余三思回答说海青外婆电话里说没见到海清,海清他妈急死了,他要跟着一起去路上找他去。
余文说:“等我把拖鞋换了,跟你们一起去。”余三思心急如焚,跟在华母后面飞奔,等余文换好鞋出来,已不见了踪影。余文想起应该拿上手电筒,又折回庙内一阵寻找,找到一支大功率手电,顾不得关上庙门,便寻余三思而去。
余三思毕竟人小,跑不了多远,又折了几个弯,已望不到华海清的母亲。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余三思心中惊惧,想要折回又有不甘。大喊了几声:“海青妈妈。”不闻有人回应。余文突然觉得很无助,不敢往两边的树木望上一眼,害怕一望,就会看到有东西在看他,鼓足了勇气只低着头赶路,背后透着阵阵凉意,一有风吹草动,便惊恐不已。来到一个岔路口,一左一右两条路,右边这条缓慢上坡,延伸至一个小山头。左边这条顺坡而下,应是朝罗汉河而去。右边这条余文没走过,左边这条最远也只到过罗汉河边,因此不知道华海清外婆家是往哪走。余文决定走左边这条,因为他觉得跟华海清母亲距离不会太远,河岸边树木较少,视野相对开阔,如看不到她,再折回来走右边这条。另外余三思还有种隐隐的预感,华海清可能会往这边走,因为他说过他喜欢游泳。
沿路而下,不久透过斑驳的树叶,隐约看见一条河流,再走几十米,树木戛然而止,一大片黑沉沉的河水横亘于眼前,阴冷沉寂,默默地望着余三思,吸引着向它走去。河岸边一条白色的泥路向前延展,一直在数百米开外到达尽头,在河岸另一头延展出另一段路,直至进了树林,一座石桥则将这两段路串了起来。余三思借着没有完全暗下来的光线,没有见到任何人影,却见到不远处的河岸边似乎有一堆东西。他跳下河岸,走到近前一看,是一双白色跑鞋、一条米黄色西装短裤和一件红色体恤。余三思认出那是华海清的鞋和衣物,心中泛起一阵寒意,朝着河面大喊几声他的名字。
河水里冒出一个人来,正是华海清,他浮在水面上,朝余三思招了招手。余三思见到他欣喜若狂,说:“你妈找不到你,都急死了,快回来吧,水冷要感冒的。”华海清摇摇头,对他笑了笑,慢慢地游出几个圈,突然沉入水中,消失不见了。余三思慌了神,对着河面大喊:“华海清,你快回来。”不停地喊,直至喊得喉咙发疼,华海清再也没有出现。余三思抱着他的衣物站在原地,愣愣望着平静而又汹涌的河面。
身后出现一道亮光,从远而近将余三思四周照得通亮。余三思这才惊醒过来。一阵低沉的喊声传来:“三思。”余三思看到是父亲,从紧张的状态中松懈下来,哭着将刚才所见说了一遍。余文听后,明白华海清已在河中淹死,刚才出现的,不过是他的魂魄来跟余三思告别而已。他心中一痛,紧紧搂住了余三思,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
这时又出现一道亮光,华海清母亲和他的两个娘家兄弟也来到了河岸边。华海清母亲看到余三思,问道:“刚才是你在喊海青吗,他在哪呢?”余三思默默地递上衣物。华海清母亲浑身发抖,一样一样拿过来看,突然喉底冒着“咕咕”的声音,缓缓倒了下去。她的一个兄弟赶紧扶住。另一个心急的要脱衣服跳到河里去,余文阻止道:“河水又深又冷,别又搭进去一个。从长计议吧。”
当晚罗汉河边人声鼎沸,华海清母亲娘家人、华茂山家的亲戚,还有村里的热心人都聚集在河边。娘家人借来了一台柴油发电机,在河边竖起一排竹竿,上面挂满了大功率灯泡,将河岸照得亮如白昼。不知他们又从哪里找来两支竹筏,一人站在伐尾撑杆子,另两人分别站在伐头、伐中,各拿一根细长竹竿,在河底划来划去,希望能找到华海清的尸体。华茂山也想上竹筏去找,被一个大舅子一把推倒在地。华茂山愤然道:“我儿子出事了,为什么不让我去?”大舅子冷笑道:“要不是因为你,海青会出事吗?从今天起,英飞我们接回去了。”华茂山问站在她兄弟身后的文英飞道:“你自己怎么想的?”文英飞神情恍惚地点点头,并不说话。华茂山知道自己理亏,又是悲痛,无心吵架,独自拿了根竹竿,踩在漫到膝盖的河水里,沿着河岸找了过去。
忙了一夜,两组队伍从发现华海清衣物的地方开始,将上下游几百米的每一寸河面都搜寻了一遍,不见踪迹。有老人说罗汉河表面看着水势平缓,其实下面水流湍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早已经被冲到下面去了。又有一个老人说以前也是的,这里淹死的人都是在下游找到的,要找就要沿着河下去。娘家人二话不说,驾着两艘竹筏顺流而下。其余的人则沿着河两岸,翻看河边的水草和杂物。第一天找了二十余里,没有找到。第二天又找了几十里,一直找到了姚江边,还是没有任何踪影。其间又留意着电视上、报纸上的新闻,没有听到有打捞起尸体的消息。几天后人们都累了,憋着的劲也泄了,明白再找下去也是徒劳,说不定此时华海清已经漂进了海里,就放弃寻找了。
华茂山打算给华海清设衣冠冢,按照习俗,要请一个有道行的人为死者招魂。华茂山来找余文,这个脾气暴躁的黑脸汉子苍老了很多,皱纹又深又密,多日未曾休息,双眼浑浊发黄,胡子拉杂。原本的盛气似乎一下子都被抽空了,畏畏缩缩,半天说不清一句话。等说明了来意,余文答应了,劝他节哀顺变。华茂山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点着头,反复念叨着一句“都怪我”。
华海清头七那天,余文让人在河岸边搭起了一个蘸台,因贪简便,只用四根长条凳围成一圈,上置一张大圆桌面,再铺上一层麻布。在蘸台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设了四处篝火堆,由专人照看。来到华茂山家。没有了女主人的拾掇,家里混乱不堪。华茂林因是堂兄弟,也从城里赶了回来,此时正和华茂山商量人员排布,看见余文起身让座。
华茂山拿起热水瓶要倒茶,却空空如也,匆忙要去厨房烧热水。余文阻止说:“不用喝茶了,我就来跟你们说说晚上要注意的事情,再要点稻草。”华茂山双眼通红,余文每说一句,便点一点头。余文说完不放心,对华茂林说:“你兄弟精神不对,你要劝他休息休息。”华茂林摇头叹息说:“丧子之痛,老婆又跑回娘家了,心情可以理解。他现在脑袋一根筋,认为这些都是他的错引起的,等把海青葬了,我再开导他。”余文还要再说,华茂林咳嗽了一声,余文回头一看,华茂山端着水出来了。余文接过茶水,不再多说,带着余三思,依照华海清的身形大小,在院子里扎出一个稻草人,扎好后让华茂山给他穿华海清的衣服。
华茂山不知道衣服都放在哪里,翻箱倒柜找出了几套。挑了一套灰色的,却是华海清几年前穿的,已然太小,套不进稻草人身上。又选了一套,大小倒是刚好,但是是冬装。华茂山穿上以后想了想,觉得这衣服太热,又脱了下来。找了一套衬衣单裤,还觉满意,生怕将稻草人弄疼,小心翼翼将衣服穿好,又给他系了皮带。
余文要华海清的生辰八字,华茂山红着脸说不上来。华茂林打电话去问方英飞,她不肯接,好在海青外婆知道他的生辰,听说要招魂用,在电话里告诉了华茂林。余文用毛笔将生辰八字写在一张白纸上,贴在稻草人胸前,吩咐华茂山将其抱到华海清床上躺好,并煮一碗饭,放一双筷于其床头。此为谢恩饭,要谢这稻草人代替他儿子去受幽冥轮回之苦。华茂山陪了稻草人一下午,不时摸摸他的头,摸摸他的手,还会说几句话。余文和华茂林看着心酸,不让旁人去打扰他。
到了傍晚时分,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河滩边。队伍最前是两人抬着一具棺木,后面是华茂山抱着稻草人,再后面是抱着各色物品的一干人。队伍最后,余文端着一盆水,边走边用手抓一把向空中抛洒。来到河滩边,余文让华茂山将稻草人放置在蘸台正中,头北脚南躺好。吩咐看篝火的人将各自的火点起,又嘱咐无论如何,篝火都不能熄灭,不然华海清的魂魄将看不清方位,便无法再回来。篝火堆用松柴木支起,又浇了松油,木堆下面铺了枯竹叶,遇火便燃,霎时将河岸照亮。余文看火旺了,坐到蘸台上,念起《招魂咒》: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麋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壸些。
五榖不生,藂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归来!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归来!
此为上古神咒,据说在春秋时期便已有人用来招魂,屈原在其长篇古诗《招魂》中也用了此咒,跟死者魂魄说天下东南西北都是险恶之所,还是快快回到家乡吧。咒中有大量古词,余文或唱或吟,抑扬顿挫,流音绕耳。村民们闻所未闻,都竖耳倾听。有一人拿一杆带根的小毛竹,顶梢上挂一箩筐,里面装了一只雄鸡,面朝罗汉河,随着余文的咒语,有节奏地不停摇晃着,同时间隔几分钟就大喊一句:“海青哦,回家咯!”
招魂咒需每一个小时念一次,共要念三次,这期间要一直坐在蘸台上。等念第二遍时天上下起雨来,对此余文已有预料,让人带足了伞。余三思拿了把大伞,要给余文挡雨,余文示意不用管他,不要把稻草人的八字淋湿了。余三思站到蘸台正中,又蹲下身体,极力将稻草人的身体护住。眼见雨越下越大,华茂林见华茂山痴痴站着不动,递给他一把伞,让他站在余文边上,不要让雨淋了他。又招呼众人将伞都打起来,并嘱咐看篝火堆的几人,千万别让雨淋湿了火,自己则带着人将洒落在地上的备用柴木堆好,又蒙了一层雨布,但地上开始有了积水,最外面的一层柴火已经被打湿。有人喊了一句:“剩下的柴火怕不够用了。”华茂林算了算,干木柴确实不够再支撑一个多小时。想了想说:“将湿柴火烤干。”几人又打伞又抽湿木头,将它们放在火堆边上。
西边的看火人喊道:“换柴火,快换柴火。”华茂林一看,那人的伞不够大,不时有雨飘进火堆里,篝火沾了湿气,火势已不如先前那般旺盛,又不知何时开始刮起了风,火焰随着风东倒西歪,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华茂林抱来几根干木柴,添到篝火堆中间,又找来所剩无几的松油,倒在火上,火总算又熊熊燃起。华茂林长长舒了一口气。
又一阵风吹过,将各堆火都吹得呼呼作响。余文乘念咒空挡,提醒华茂山说道:“风这么吹着火,柴火烧得太快。你让人再拿一把伞,挡在篝火的上风处,好减缓风势。”华茂山撑着伞站着原地,听余文说完,只是愣愣看着,不见任何动静,犹如僵化了一样。余文无奈,大声喊着提醒,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挡在上风处。此时又是风又是雨,一顿手忙脚乱之后,众人顾不得给自己打伞,衣服大都湿透了。
余文担心雨再这样下,罗汉河上游雨水一汇聚,奔涌而下,到时河滩便会被淹掉。看丝毫没有风停雨止的迹象,心急如焚,不打算等到正时辰,提前把第三遍咒念了起来。越念风雨愈大,余文加快了语速,从没像如今这般觉得这个咒语难念。等念完最后一句,一阵风将稻草人吹落蘸台。余三思情急之下,飞身扑救,重心不稳跌落在台下。余文赶紧起身跳下,将余三思扶起,问他是否有事。好在台下是泥地,余三思没有受伤。余文让他撑伞,自己抱起稻草人,来到棺木前。
众人未想到这两个多小时竟有如此变故,见已近尾声,都神情肃穆,纷纷让出一条道。一人将棺材盖子打开,余文小心翼翼地将稻草人放入,旁人聚集过来,将伞撑在棺材上头。余文起身回望华茂山,见他还在原地,挥挥手喊道:“你来送最后一程吧。”华茂山这才如梦初醒,走了过来,看了看稻草人,在华茂林的帮助下,轻轻地将棺材盖合上。一木匠拿出一斧子,将四根长钉楔入棺材盖,其中三根左二右一,铆入棺材板。第四根是主钉,锲入棺盖前左侧,不完全锲进盖里,只打成桃形。做完这些,木匠将斧子递给华茂山说:“你来敲最后一下吧,不要太用力。”华茂山接过斧子,愣了一会。华茂林劝慰道:“事已至此,想开些,钉吧。”华茂山答应一句:“好。”摸着主钉,举起斧子重重砸了下去,斧背将左手拇指砸的血肉模糊。正待要砸第二下,旁边两人呼喊着将斧子夺下。华茂林抱住他,痛心地说:“你这是何必呢。”正所谓十指连心,华茂山的拇指皮破骨断,血流如注,痛得不住发抖。另一只手扶在棺材上,哭着喊道:“海青,你怪我吧,是我对不起你啊。”苍凉的喊声在河谷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