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子叹了口气,也没有再说话,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因为黑衣人已经把本不大的门口再次堵了上来。
张老爷与老妇人在敲了一阵钟之后便停了下来,张老爷伸手拿下了头上的白纸,接过了家人递过的刀,他知道他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事情一丁点都不能碰了。
但那妇人却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只是又静静地回到灵堂前,守着那安静的人儿,不言也不语。
时间在飞速的流动,寅时终于还是静静地来了,来的无声不息,来得自然而然,来的安安静静。
“盖……”那花白头发好像是记得时间的,他大喊了一声,夫子和几个护卫抬起棺盖放了上去,花白头发拿起钉子正要往上钉的时候,却有一个声音轻轻的响起。
那声音来自那妇人,那个自始自终就没怎么说话的妇人,那个老妇人,那声音说道:“就这样了,不要钉了,他一辈子受约束,死了就不要钉他了,让他自由自在。”
护卫们迟疑的看着夫子,夫子想了想方才摆了摆手,挥退了迟疑的护卫。
江苡在前,白发妇人在后,夫子、城主和几个护卫扶着棺材,静静向门口走去,江苡顺手拿起不知谁遗落在现场的唢呐,鼓足了气吹响了午夜的安葬曲。
说实话,那唢呐声音真的不好听,如果找一个学徒来吹都比他吹的好,但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仍然一路走一路吹着。
那声音宛如刚变声孩子的哭泣,声音撕裂而单调,又像谁家坏掉的铁盆,被调皮的孩子肆意的敲响,也像指甲划过桌面发出的声响,滋滋声里直入心里。
这声音就这么突兀的划过夜空,撕裂了小城平静而安宁的夜色,穿过那矮矮的城墙,传送到那安静的大山里,或许连山里的凶兽都听得烦了,传来声声厮吼。
从书院到墓地本不远,如果让江苡跑一趟也不过半个时辰的事,如果让王夫子跑一趟,更不过是分分钟的事,但今天这一程却让所有人都觉得漫长,就好像每走一步,都有什么东西阻挡着他们一样。
但无论多远的路,只要迈开了步子,总有走完的一刻,而现在他们就已经走到城外的一处小山旁边。
那山和别的山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石头一样的树,一样的青翠,唯一不同的就是其他山都是安静而黑暗,唯独这山腰上,亮起了几处火把,以及火把照耀下的人和棺材,当然还有闪着火光的刀。
月使者没有来,黑衣人头子也没有来,来的只是一个最不管用的家伙,因为他的修为真的一点也不高,大概也就武徒7、8层的样子,但他手里的那把刀却挺好,在黑色的夜里还闪着鬼魑般的幽光,一看就经常使用。
他拿着刀带着憨笑,静静地站在一旁边,只拿眼睛肆无忌惮看着眼前的几人,那眼神就像是屠夫在看着他的猎物,专注的寻找着下刀的位置。
夫子没有管这个无礼的眼神,城主也没管这个无礼的眼神,就连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都没理这眼神,反而看着眼前的这个墓坑。
这个墓坑有点大,比平常人们用的墓坑看起来大多了,放两个棺材应该都没有问题,那老妇人看着这墓坑时却理理白色的衣服,开心的笑了起来。
一阵山风在这时吹了过来,吹起妇人白色的衣服,露出他白衣下的红色,那是大红的色调,这种色一般只会在嫁衣上出现,但此时却突兀的出现在这葬礼上,如果是一般家庭的葬礼,她会被乱棍打出去,但今天却没有人说她什么。
只见她慢慢的褪下白衫,丢掉头上的白花,却从怀里拿出一枝虽然被人和时间精心打磨过,但却仍然普通的镶嵌着红花的发簪,慢慢地把它插在自己的白发上面。
江苡愕然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白发红妆,夫子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而不远处的张老爷却在那红色出现的一刻里,嚎哭着跪了下去,漆行着向那红妆爬了过去,紧紧地抱着那红妆,一言不发的嚎哭着。
红妆妇人伸出手,轻轻地摸着张老爷的头,就像一个妇人摸着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眼里透着爱,那爱意随着手流到张老爷的心里,让他哭得更加伤心,手抱得更加紧了。
也许是一瞬间,也许过了很久,红妆妇人轻轻放开了张老爷,又从怀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张来,就着火光能看见那纸上有些字迹,但却并不是太清楚。
“折花枝,恨花枝,准拟花开人共卮,开时人去时。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三哥哥,你陪我长大,看我成亲、看我生子、又看我孩子害你,你却不怨不怪,只在一边静静地看我,而我却只能给你相思二字。”
“你让我好好的,好好活着、好好成亲、好好生子、好好过日子,好好的幸福下去,我都听了你的,好好活着、好好成亲、好好生子、好好过日子,好好的幸福下去。可是你哪知道,没有你,哪来的好哇……,哪来的好哇……”
“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树头结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时?你知道的啊,你知道的啊,三哥哥,我不要这相思,我只要陪在你身边,随你起舞、随你跌落,随你活着,伴你死去,你知道的啊……,你知道的啊……”
“三哥哥,我恨啊,我恨我认识了你,我恨你陪我长大,我恨你让我依恋,我恨你不离不弃,我恨你无怨无悔。”
“三哥哥,我恨啊,我恨你,恨你不能早下决断,携我而去,我恨我,恨我不能早割羁绊,随你而走,到头来,只能在这黄泉路口说相思。”
“说相思,恨相思,日薄黄昏鸟觅枝。恨相思,长相思,相思路上哪得诗。凛风娆,凄筱故,边城山里影单只。爱何苦,恨何苦,相思换得乱冢一抔土。相思墓,相思墓,但悲同心结无物。”
“三哥哥啊……”
一声长喊里,妇人手里的那张泛黄的纸终究变成灰飞,轻飘飘地飞向那已经挖好的墓坑,随同飞动的还有那渐渐没有声息的妇人。
王夫子探了探妇人的脉向,轻轻的摇了摇头,张老爷许是感觉到什么,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如同丧母的羔羊。
那撕裂的哭喊声让同在碾城的管家也愣了下,半响他才跑到无人角落,向着那山头跪了下来,也不出声,只是碰碰的磕着头,如果离得近些,会发现他从不曾取下的面巾上,此时已经全然湿透。
花白头发也抬起手,轻轻的抹了抹了眼睛,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却流露出一丝丝笑意,仿佛是得见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欣慰,也好像是终觅得归处的感慨。
唯独那黑衣人,仍然只是挂着那不知所谓的笑容,不知道是冷笑还是傻笑,只是看着眼前的众人,不知所谓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