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快速膨胀着,城市附近的农业、农村和农民,被城市一口吞了进去,但又吞得不彻底,留下了一大片残余,像是吃剩的菜肴。土地被工业占领,农民刚刚洗净脚上的泥,扁担早成了历史的符号,农民的儿女却兴奋得鱼一样,飞快地游入了城市。
城市和农村的接合部,是城市的边缘。这里很芜杂,农民在这里一边向城市遥望,一边收购啤酒瓶和旧家什,清理着城市的排泄物。
三间茶寮就建在这里,火红的一串红和蔷薇茂盛地开在四周,茶寮上缠缠绕绕爬了许多丝瓜,洒扫干净的地上摆放着几张桌椅、景泰蓝茶碗,灶上红蓝色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乌黑的茶壶咕嘟嘟地响着,夏天阳光灼灼,茶棚下倒是清凉,推三轮的,修自行车的,卖豆腐脑的,俱是引车卖浆者流,每每一身汗味进得棚下,要一碗茶,牛饮一番,消消暑热,提壶续水的是一个四十七八岁的瘦男人,也不多言,闲下来,便随意听这些下力人胡喷乱侃。
常常见一个面容清瘦的老者,或是逗逗茶寮檐下笼中的画眉,或是读几册泛黄的线装书,或是修剪一下房四周的花草,气定神闲,不疾不徐,也不多言。偶尔来了远道的尊贵客人,老者便吩咐瘦男人:“小江,泡壶碧螺春。”“唉。”叫小江的瘦男人应一声,进得里屋,打开朱红的茶柜,取出茶筒,细心地倾斜,哗哗摇一摇,倾出一些在茶碗里,沸水冲进去,碧螺春便在水里浮沉,老者便与那远客很相熟地对坐,谈些陈年旧话。
城市里四处蔓延着形形色色的欲望,城市制造出的声音无处不在,工业声音的尖锐,商业声音的花哨,娱乐声音的轻俏,把沉闷的农业声音淹没了,丰富的色彩和声音,丰富的物质和政治,光怪陆离的城市像一条河,不舍昼夜地流动着。
日子像树叶一样稠。
城市边缘的小茶寮一如既往地平静,主仆二人一如既往地平静,平静的小茶寮和喧嚣的城市,都有滋有味地活着。
有好事人打听过主仆二人的行迹,看他们极有涵蕴的神态,绝不可能是农村出身,也不像是从城里来的,每当有人问起,主仆二人总是浅浅地一笑,换了话题。看一眼老者读的书,是《楚辞》一册,《诗经》一册。
直到有一天,城市规划的笔终于涂抹到这里,一串小车停在了茶寮前,常在电视上露面的市长,很恭敬地向老者问安,与老者从从容容地谈话,小江为他们续茶,老者在市长面前,态度淡然。
以后,茶炉的炉火终于熄了。
再以后,每当赤日炎炎,当年饮过茶的茶客们总会想起这平静的茶寮,想起这主仆二人。有人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推论老者曾是职务很高的官。从四十七八岁的瘦男人却被叫作小江的奇怪称谓里,推论小江曾是他的警卫员。从他们的言谈步履中,可以看出他们出身行伍。至于二人为什么要来这城市边缘开这间茶馆,大家便都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