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笑与王朱乘着星光出发,夜很静,偶尔传来猫头鹰的咕咕声,慕清雪大部分时间只能听见两人踩碎枯枝腐质的咔嚓声,两人的脚步声是那样的密集,好像雨点一样。
大地岑寂,一切都在熟睡。艰难地侧过头,慕清雪难得有闲心打量起月色下的风光。只见周围林木葱茏,花草灌木耷拉着脑袋,藏在高树的阴影里,因此慕清雪辨认不出它们叫什么名字。那些树木像巨人一样,簇拥在道路两旁,月色下显得阴沉沉的,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也许这才是它们本来的面貌,师父曾经对她说过,狼白天披着善良和谦和的人皮混进了人群,晚上它们又将人皮脱掉。或许只有趁万物都睡着的时候,人才能看清楚它们的本质。
她们翻过山岇,穿过一片花开得正娇艳的杏树林子,夜晚的春风有些砭人肌肤。尽管慕清雪很喜欢这片杏树林,但是无奈忽地笑和王朱走得又快又急,走马观花过后,慕清雪不禁自省,自己来时也走得这么快吗?
最终,她们穿过了杏树林子,来到一处山岙,山脚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三道宽阔的大水不远千里汇聚而来,灌入脚下的禹门河,一只巨大无比的洪水猛兽轰隆咆哮,浪花翻卷,势不可挡,冲向下游,她们感觉到大地都在震颤。
这里是著名的禹门河口,靠北的那一条是鲤鱼河,南边如镰刀弯曲的那一条弯沱江先和夹在中间的小禹门河汇聚,最终和鲤鱼河汇成禹门河。荥水城坐落在鲤鱼河和禹门河形成的三角形环岛上,荥水城控制着附近四条河上所有的桥梁,四面环水,光是西北方向那条人工开凿的护城河就宽达二百尺,遑论鲤鱼河和更加宽广的禹门河。
沿着禹门河向东,慕清雪被对岸的美景所吸引,忘记了时间。直到一阵深沉悲凄的琴声将她惊醒,这次没过多久,她们停下的时候早有两个人等在路旁,借着月色,她将那两人的样貌看得清清楚楚。左边那人怀里抱着一把长剑,穿着杏黄色的道袍,全身都是骨头,棱角分明,他有一部黑直的长须,颧骨很高,眼神阴鸷。慕清雪猜想他的下巴很尖,不然江湖人士怎么会称呼他为蜈蚣道人吴清风?
右边个子稍高的那人的头发蓬蓬的好似鸭绒,手里提溜着一把黑色的二胡,腰里别着一根刚鞭,食指不停叩击着二胡的琴杆,那是一种富有节奏的敲击。看他肥头大耳,慕清雪不禁心想:“江湖皆传赤练蛇沈炼是男人生了水蛇腰,但是这人明明是水桶腰,脸又大,看样子江湖传闻也不可尽信。”
“二姐你们可太慢了!”沈炼开口打招呼。待他看清楚忽地笑背后扛着一个人后,有些诧异,“忽老四,你从哪里抢来的姑娘?”
忽地笑气得奓毛,将那根长长的铁棍往地上一杵,铁棍深深地插进地里,跳脚便骂,“你奶奶的沈老四,你想当沈老三,你得先打过我再说。”
沈炼毫不示弱,反击道:“看你脚步虚浮,说话中气不足,显然血气亏损得厉害!你确定现在要跟我打?”
“你奶奶的,当然是我伤好了之后再跟你打。”
“那你伤好之前,你就是忽老四。”沈炼神色戏谑。
忽地笑噎得哑口无言,嘴上不停咒骂,心里想趁着家伙睡着后,得让他受点伤,自己可不想当什么忽老四。
“好了,都别吵了。”蜈蚣道人吴青风低叱道,他的声音沙哑粗粝。但是他的声音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忽地笑和沈炼像是乖宝宝一样,瞬间闭嘴,站得笔直。老大的威严,恐怖如斯。
慕清雪又感觉到胃部剧烈颠簸起来,刚刚忽地笑扛着她左转又旋,她已经迷失了方向,忽然意识到身后有淙淙的流水声后,她才反应过来,她们是往东南方走的,此时,她们已经飞奔了很远。
她们借宿在一户不小的农家里,院子外面是一圈低矮的竹篱笆,上面挂满了紫色的蔷薇花,绿藤上星星点点的红,煞是好看。那对老夫妇被沈炼从床上叫醒的时候,吓得脸色铁青,差点没一下晕过去。好在他对沈炼手上的那锭银子特别满意,一锭银子胜过了千言万语,老两口欣喜不已,并且身体力行,主动睡进了牛棚,将屋里仅有的三个房间全让给了她们。
忽地笑将她扔到床上便走了,慕清雪胃部还有些难受,蚊帐并没有放下来,那床一看就很温暖的被子整整齐齐的躺在自己身侧,还好自己从小就不招蚊子。嗡嗡乱飞的蚊子和春夜里的寒冷并没有驱散慕清雪的困意,她没有精力再去诅咒那该死的忽地笑,沉沉地睡了。
鸡第二遍打鸣的时候她才醒,她是被那烦人的二胡声吵醒的,她的脖子和脸颊有些搔痒,应该是被蚊子叮的,她突然有些害怕,这些生活中的琐事已经化身成为强力的敌人,若是自己再不脱身,她必死无疑。
老夫妇已经做好了早饭,一碟花生米、几样粗制的糕点、还有馒头和稀饭,早上在胡编乱造了两句《云笈七签》中的经文后,忽地笑激动得哇哇乱叫。那是她将真武派其它的武学精要和《云笈七签》上的经文胡乱拼凑而成,半真半假。即便如此,也是高深莫测。忽地笑当即解了她的穴道,但是她的炁被牢牢地封住了。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亲热招呼她吃早饭,粗糙的手掌刺得他手腕生疼,她注意到老妇人手背上满是皴裂的皮肤,慕清雪任由她拉着,这种感觉和小时候奶奶牵着自己的手时如出一辙。她的眼眶有些泛红,那些逝去的记忆再也不能成为现实。
烦人的二胡突然响起,只是她这次心有戚戚,顿觉那声音哀怨苍凉,如泣如诉,丝丝缕缕,欲断又连,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再回过神来时,一曲已毕,只觉得愁绪渐深,回味无穷。
老太太也是个实在人,夸赞这首曲子乃是绝无仅有、人间绝唱。沈炼得遇知音,激动得一拍大腿,对老太太说:“老太婆还是你识货,你死之后我一定为你谱一首出色的送葬曲。”
老太太气得一翻白眼,别过头,不再理他了。
老夫妇两早就吃过了,在一旁忙活着喂牛喂鸡,桌子上只坐了四个人,慕清雪这才注意到王朱不见了,她很识趣的一句话也没有问,满满一桌子童年的回忆,她专心吃早饭。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年轻人看起来有些疲惫,两眼颜色黯淡,没有一丝光彩,头发乱糟糟的,他朝老人伸手说:“爷爷,给我二百文钱。”
老大爷气得破口大骂:“混账东西,昨天不是才给了你五十文吗?你是不是又去赌了?”
年轻人目光扫过众人,看见慕清雪的时候眼睛猛然一亮,随即又黯淡了。
“爷爷,昨晚本来我已经赢了好几百文了,哪知道后面运气不好,全输出去了,孙儿这次有经验了,你只要给我两百文,我保证赢大钱回来。”
老人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颤悠悠指着他,“混账,没有,一文钱都没有。”
年轻人将求助的目光望向一旁的奶奶,谁知道一向向着他的奶奶这次也不理他。年轻人换上了一张凶恶的嘴脸,“你们成天嚷嚷着为我好,现在赚大钱的机会就在我眼前,你们却推三阻四,好!你们不拿我当亲孙子,不想让我发财是吧!今天你们不给我钱,我就和你们断绝爷孙关系,以后别想让我给你们养老。”
最软妇人心,老太太急得痛心疾首,拍打着老头,哭着说道:“你个老不死的,他要钱你就给他吧!他爹娘走得早,他是你唯一的孙子啊!你还想把钱带到棺材里去吗?”
老头颤抖着从怀里掏出碎银子,年轻人神色一喜,伸手欲接。忽地笑那双粗大的手却率先按住了年轻人的手,望着他凶恶的眼神,年轻人为他的气势所慑,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想…干什…么?”
沈炼急忙出来圆场,“不好意思啊!各位,我这兄弟早年因为赌博输光了家产,后来他特别痛恨那些赌徒。”他将年轻人的手搭救出来,指着自己的脑袋,“他的脑袋有问题,碰见赌徒就杀!没事,你们不要怕,他只杀赌徒。”忽地笑杀的人自然不少,身上散发的杀气宛若实质,他的双眼通红,布满血丝,状若疯魔,死死地瞪着那少年。普通少年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躲在老两口身后,瑟瑟发抖。老两口跪倒在地,替少年哀求讨饶。
沈炼假意拉住忽地笑,嘴里却不停描述出忽地笑杀赌徒时那脑浆迸裂,肝血涂地的场景,少年的啼哭夹杂着老两口的求饶恸哭声,场面极度混乱,不苟言笑的吴青风终于忍受不了了,狠狠一拍桌子,“你两要杀赶紧杀,杀完咱就走。”
他这一拍极响,声音粗粝似是地狱恶鬼之音。忽地笑怒目圆睁,那少年终于忍受不了,吓得昏死过去,接着传出一股尿骚味儿。沈炼扶起那两个老人,“你们两别怕,我们哥俩就是吓吓这小子。”场上乱音顿停。
慕清雪若有所思,这四人是江湖上公认的恶人,臭名昭著,五毒的名号甚至能止小儿夜啼。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果然,纵然是百口相传的江湖传言,也不能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