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黑河桥,远远的就闻到一股醇厚的酒香,河边有一颗老槐树,披着灰褐色的树皮,树皮上裂着两道深深的纵纹。冬天里,树叶已经落光了,槐树枝丫枯槁浑似枯骨,在北风里瑟瑟寒伧。树下有一家酒肆,那是徐风最喜欢的地方,往来的商贾、游侠、说书的麇集与此,可以听见许多奇闻轶事。酒肆里有一瞎眼老人,靠拉二胡度日,声音凄惨悲凉,沙哑低沉,徐风很不喜欢。但是他一有空就会来这里,听着江湖怪谈、千古悲情、金戈铁马,与江湖游侠开怀畅饮,从小便是如此,现在依然。
街尾有一座高大的宅子,大门上有一块大匾,上面写着柱国大将军府,门口立着一对大石狮子,怒目圆睁,威风凛凛。朱红色的大门厚重古朴,门上镶着整齐密列的铁钉。
嫁给柱国大将军徐擒前,凤华锦是江南的大家闺秀,在北国的凛冬寒风里,唯有温暖的阳光才能给她心灵以慰藉。尽管身处北方,一晃二十六年过去了,她还是江南贵妇人打扮,她穿了一身深红色的曲裾深衣,头上绾着高高的回心髻,像是一朵富贵牡丹花,雍容华贵,端庄贤淑。已经四十岁的她皮肤保养得极好,额头光洁饱满如蝉,唯有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才能窥见她经历过的岁月,走在冬日院子里的细碎石子小路上,她已经褪去了花季的妩媚,灿烂的朝霞,身上多了几分淡然与恬静。
她今天很高兴,成日在军营厮混的儿子徐风破天荒回了家,还给自己带回来个小丫鬟杏儿,虽然她并不缺丫鬟,但是儿子的这份孝心却让她受用无比,而且杏儿聪明机警,很多东西她还未说出口,杏儿就已经递到她的手上,这丫鬟使起来异常顺手,让她大为满意。
面前大将军徐擒正在舞一柄长剑,招式大开大合,如猛虎下山,迅猛如奔雷,正是徐家祖传的《刺虎》剑法。
剑光霍霍,徐擒越舞越快,仿若奔行山间的猛虎,一跃一扑间,皆有威势。猛然间,那霍霍的剑光瞬间消散,徐擒双手持剑,气沉丹田,腰、胯、肘同时猛地发力,大喝一声,“横扫千军,”持剑横扫间,一道更加凝练的剑光激射而出,“轰隆”一声,在厚厚的石墙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
呼!!!呼出一口浊气,收剑而立,徐擒头上已经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凤华锦递给他一条毛巾揩汗,看着他那粗糙的手和脸,凤华锦怀疑他是否能感觉出手上锦帕的光滑。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徐擒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劲装,他从小在北漠的冰天雪地里长大,他的性格也像是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凤华锦总是将房间里用碳火烧得热烘烘的,每次行完房事,徐擒便会将窗户打开,让冷风灌进屋里,他在寒风里才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凤华锦则紧紧用被子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多年来,两人罕有情感交流,一成不变。
管家徐三急急忙忙从园子对面奔过来,他高身材,削肩膀,却穿了一件宽厚的袍子,像是一根竹竿挑着块幡旗似的飘了过来。
徐三喘息未定,从怀里拿出一封烫着火漆的暗黄色书信,“老爷,京城来的八百里加急。”接过书信,徐三抬腿准备离开的时候,徐擒叫住了他,“老徐,你不必回避,若是我连你都信不过的话,那我还能相信谁呢?”
徐擒拆开信,渐渐的他的脸沉了下来,那双顾盼有威如炭火一般的眼睛倍显阴沉。他的情绪似乎牵动了周围的空气,以致于凤华锦不敢开口问他信的内容。沉默良久,他将信递给凤华锦,“夫人,你来念吧!”
凤华锦接过信,字迹是漂亮的蝇头小楷,文末加盖了皇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印章,当即念了出来:
明启二十九年三月初二,有高昌国使臣借道藏剑关,命柱国大将军徐擒领五百甲士护送进京。徐擒之子徐风,勇武过人,与番邦作战屡建奇功,特晋封为金吾铁卫,随军进京,不得有误。
凤华锦清丽的声音却没有扫走徐擒高挺额头上积聚的阴沉,徐擒高鼻阔口,本就冷硬的脸部轮廓线条更加硬直,仿佛寒冰雕就。
“明帝是越来越容不下我了。”徐擒道。
金吾铁卫是皇帝的贴身护卫,只对明帝负责,重视责任高过生命,一旦穿上金甲金袍,便彻底的抛弃了人类的情感,不娶妻、不生子,一生为守卫皇帝而活。
“这是想让风儿进宫去当人质!我苦命的风儿啊!。”凤华锦痛心疾首。“让明帝给妖怪抓去吧!为什么要拆散我们母子。”
徐三不停的用手摩擦两撇八字胡,叹道:“以子嗣为质,历来是帝王控制诸侯藩王的手段。”
徐擒一腔怒火直往脑子里钻,眼里迸出两点火光,剧烈起伏的胸部表示他正在酝酿着一股狂暴的情绪,像是雷雨前的狂风乌云,他死死的攥着拳头,良久。
“娘,我回来了”,一个声音隔着大老远就嚷了起来,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雀跃着蹦跳过来,少年白色衣衫,英气逼人,眉羽间有徐擒的三分影子,这个上年便是徐风的弟弟徐墨宸。
砰,徐擒一拍桌子,生气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虽然徐擒神色不善,但是小儿子的声音有一股神奇的魔力,秋风扫落叶般将他酝酿半天的怒火一扫而空。
只见徐墨宸刚刚还笑开了花的脸瞬间像是打了霜的焉茄子,小心翼翼地赔笑道:“爹,你也在啊!”他突然发现气氛异常沉重,
“臭小子,成日不用功,罚你练《刺虎》十遍,”
“十…十遍!!!,”徐墨宸不确定的问道。
“怎么?还嫌少吗?”徐擒两眼微眯。
“不少,不少,正合适,孩儿告退。”徐墨宸边说边退到门口,一下便溜没影了。
…
院子里,徐墨宸正在练剑,左三步,右三步,正是《刺虎》里的步法,只是徐墨宸完全没有徐擒那种猛虎下山的姿态,反而像是一只喝了酒的醉鬼,摇摇晃晃。
凉亭里,徐风靠坐在凉亭的柱子旁,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狗尾巴草,微风轻拂,吹得狗尾巴草左摇右摆,徐风不时斜眼瞥一眼正在练剑的徐墨宸,直翻白眼。
一双手忽然从徐风脑后探出,两只手掌轻轻地遮住了徐风的眼睛。“猜猜我是谁?”声音如出谷黄莺。
“捣蛋鬼徐若依?”徐风也不吃惊,取笑她道。
“哥,你又取笑我。”徐若依直跺脚。
徐风笑着摸他的头,“当然是我亲爱的小妹啊!”
父亲徐擒常年要去边关巡查,所以小时候两兄妹在外面受了欺负,每次都是大他们几岁的徐风帮他们欺负回来,每次闯了祸,也都是徐风帮他们背的黑锅,年少时就缺少父爱的徐风,在自己弟弟妹妹身上体会到了父亲保护子女般的感情,所以徐风异常喜爱这对兄妹。
“你把我发髻都弄乱了,你还当我是小孩呢!!”徐若依憋着嘴,可怜巴巴的说道。
“谁家大姑娘像你一样,成天在外闯祸惹事。”徐风直翻白眼。
徐风心里也在纳闷,自己这个妹妹五官精致,身材苗条,出落得亭亭玉立,本应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但是徐若依却醉心武学,想做那书中打抱不平,行侠仗义的女侠,成天舞刀弄棒。凤华锦不让她学,她就偷偷的学,没有刀和剑,她就折了荆条作武器。那股醉心武学的劲和不爱学武的徐墨宸形成了鲜明对比。
“哥,这你就错了,我姐那不叫闯祸惹事,那是打抱不平,巾帼不让须眉。”徐墨宸在一旁插嘴。
徐若依向他投去赞赏的目光,笑着对徐风说:“哥,听说你和爹要保护高昌车队去中原。”
“没错!过两日便出发。”
“那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啊?”冬日下,少女一袭绿色长裙,楚楚惹人怜。
“锵!”徐墨宸手中的长剑不小心滑落在地上,又急急忙忙捡起来。
“你去中原干什么?”徐风也大吃了一惊。
“听说中原武林,高手众多,当然是先去拜师,然后手提三尺青峰,平尽天下不平事”徐若依右手捏着剑指,斜指远方,颇有些“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佞誓不休”的剑侠气概。
“爹和娘能同意吗?”徐风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现在可是金吾铁卫了,小说里金吾铁卫个个都是大英雄,大豪杰,这种小事你还不能做主吗?”徐若依咕哝道。
“那你等我穿上金甲,再回来接你。”徐风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或许是一生永别。
“那你可得快点。”
“行了,你也别气馁了,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得好好练剑,如果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你偷懒,我就收回这把剑。”徐风从腰上取下一把短剑,交到徐若依手里。
“谢谢哥!”徐若依欣喜若狂,拔出短剑,冬日的阳光下,柳叶形状的短剑散发着幽幽冷光,剑光如水。徐若依目光睒睒,仔细打量着短剑,泪水突然夺眶而出,她终于拥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你可得藏好咯!千万不能让娘发现。”徐风提醒她。
“放心,我藏东西从来没被发现过,。”徐若依信誓旦旦,“我藏墨宸屋里。”
徐风苦笑着摇摇头。
天空澄澈,净如琉璃,连一丝浮絮都没有,像是被过滤了一切杂色,瑰丽的熠熠发光。
天地间只剩下那练剑少年的喃喃自语声,“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