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碧瓦,红烛绿廊,公子府上一片寂静。
公子林牵着宠幸优渥的姜姬在后花园赏花。三四个婢女跟在身后牵衣打伞。
细雨蒙蒙,却不影响百花齐放。牡丹月季忙争艳,兰草青竹端清高。
公子林伸手摘下一朵粉艳的盈盈月季,别在姜姬鬓角。姜姬抬手扶了扶云鬓的月季,却并未像他预料的那样展开心颜,而是闷闷不乐垂下手来。
“怎么了?”公子林微微合手搂住姜姬轻声道。
姜姬轻叹一声,低眉,并没有回答。
“祁儿?”公子林微微皱眉。
姜姬转过身来,拉下公子林搂住她的手。轻轻摘下别在鬓角的月季花拿在手中摆弄。向前走了两步。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姜姬吟着伸手抚过身边一朵朵开的正盛的大红牡丹,池塘倒伤影,眉间哀婉,忧颜可怜。最后轻叹了一句:“花开时节动京城.....”
这次又换公子林轻声叹气。
姜姬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满是柔情与忧愁。
公子林无言上前两步从背后搂住姜姬,一双手盖住她身前相交的两只手。姜姬都低着头看着紧紧相握的四只手,低眉不语,只依其怀中,眼眸不知怔怔何处。
妫林此刻心头隐隐地发着痛,却不为怀中人。
远处传来一阵急忙的脚步声。
一个府婢从长廊另一端匆匆跑来。跑到公子林跟前行礼,气喘吁吁地禀报。
“公子,公子!夫人,夫人要生了!”
公子林拉着姜姬的一只手不自觉的抽了出去,正过身来面对府婢。
姜姬低头看看他抽开的那只手,又看看自己还紧紧拉着的那只手,抬头望向他,泪眼汪汪的眼睛里有着说不清的东西。
“怎么回事?不是才七个月吗?快带我过去!”他自己都不知道语中显而易见的焦急。
公子林拂袖抽出了仅剩给姜姬的一只手,跟着府婢进了长廊,向桃夭阁亟亟小跑而去。
姜姬愣在原地,看着原来的四只紧紧相握的手现在只剩自己的两只怅然若失。最让她心头一紧的,是他抽手时不自知的迅速和果决。
姜姬低头待在原地半刻钟,回过神来,深呼吸整理仪容,唤过身后的婢女,亟亟跟着公子向桃夭阁去。
桃夭阁
桃夭阁,顾名思义,桃花夭夭灼灼其华,位于陈地南山之上,在阁中的任何一个窗口都有漫漫桃花映入眼帘,美得让人目不暇接。
只可惜现在是盛夏,早已过了桃花的花期,宫苑里只余满枝碧叶。
这桃夭阁拥有着陈地赏桃花里最好的地脚,类似陈宫的别院。历来多少得宠姬妾争着抢着讨好历任陈王和掌事的公子,只为住进这桃夭阁。也不是这些姬妾多诗情画意或独恋桃花,只是这桃夭阁的桃花是出了名的,陈地民俗陈地主事王侯每年三四月都要来这桃夭阁来赏桃祭桃。在王上或公子来之前细心布置打扮,讨得欢心的成功率为百分之九十有余。有了这桃夭阁,就相当有了失不掉的恩宠,谁不想要呢?
然而现在桃夭阁的这位倒不是那么想要。她倒是羡慕姜姬住的倚兰楼,兰草清幽淡雅超群脱俗不似桃花这般恣意盛放得娇魅烦眼。
这位大夫人想得倒也开,人心得与不得,她认了天意捉弄,无力费尽心机去争。妫林......或许注定无分。这乱世幸得逢生,多少故人故事作尘,如今她只想清清静静的活着。
玉婆阑站在窗口挥墨宣泄满腹惆怅,不料腹部忽然一阵疼痛。羊水顺着大腿根缓缓流下,阻无可拦。
这个讨债鬼,每天折腾就算了,才七个月就想跑出来,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她自入阁便好清静,把婢女都推了出去,此时疼得竟叫不出声,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流。她控制不住身子,顺着墙滑了下去,手抓着宣纸,用力一扯,碰掉了风籽玉的砚台。砚台摔在地上发出声响,门外贴身的婆子才听见,急忙去叫府郎中,回过神又吩咐人去叫公子。
只是那方砚裂了纹,黑色的墨侵染入了晶莹碧蓝的风籽玉,布成数条黛丝,一如情感的裂缝,无可挽回,破镜难圆。
“啊——”大夫人在宫里一声声痛苦地呻吟着。府婢听从郎中的话进进出出,一盆又一盆地递送热水。公子林在门外听着心急如焚,却又帮不上忙,急得直跺脚。已经派人去通知了他的兄长——刚上任的陈王了。
这时姜姬才匆匆追上来,站在公子林身边凝望着他。口中劝他放轻松,她当初生姜儿的时候也是这样,没事的,很快的。他满目焦虑地盯着阁内,虽应着她的话,却无暇分一丝余光。
一个小府婢忙着端水没看清脚下,一个不留神被台阶绊倒,一盆满是大夫人血的热水泼了出去。一半泼在公子林身上,一半泼在他身后的桃枝上。
“你大胆!”旁边娘娘腔的侍卫护到公子林身前,刀半拔出。
小府婢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了,直喊饶命。
姜姬赶紧从腰间掏出手绢上前为公子林擦拭。公子林焦躁地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擦了。往前走了一步还是直盯着阁内。
“以后办事小心点,可没有下次,快点去帮忙吧。”虽严声厉色,可他语气却是温柔的。
小府婢吓傻了,连忙磕头,端着盆子,赶忙跑走。
他还是......姜姬抬头满含深意地仰视公子林,突然眼睛转移了焦点,一脸不可思议。她伸出还拿着染着殷红血手绢的手指着公子林背后,嘴里喃喃道:“公....公子?”
公子林先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顺着她的手指回身看了过去也是惊呆了!
随之周围的府婢侍卫都惊呆了!
刚刚小府婢泼了半盆血水的桃枝碧叶凋落,凋落处竟开出了一朵朵嫣红的桃花!并且沿着这一处四周蔓延,像一滴无意的红墨渗透遍染了宣纸,俄而桃夭阁里乃至全城所有的桃花都奇迹般的盛开了!
红的像朱砂一样!红的不真实!
桃夭阁处于全城的高处,站在宫闱的小楼边上可以俯瞰全城乃至全国的旖旎风景,所以足以让所有人再次为全城的桃花尽数盛开而惊诧!
在众人都愣住之际,不知从哪里传来鸟鸣声,渐渐近了,或悠扬婉转,或清脆欲滴,或尖细短促。抬头一看,方才还细雨蒙蒙的阴沉天气突然转晴,艳阳高照,天空上满是鸟雀。杜鹃、鹦鹉、喜鹊、苍鹰、麻雀、燕子、大雁.....数都数不过来。当季的不当季的,有常见的也有鲜见的,还有大多数陈人见所未见甚至闻所未闻的。一众鸟雀在空中盘旋呈一个空心圆,似在迎什么来。
然后,一声婴儿的啼叫响彻桃夭阁。
“公子!公子!”
一个接生的婆子抱着孩子破门而出,冲到公子林跟前。与所有人呆愣于奇景的静止画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夫人生了!是个女公子!”妫林面露喜色,伸手接过孩子。
姜姬回神迎上来,伸手抚了抚孩子粉嫩的小脸蛋,掩嘴一笑。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你瞧这眉心,”许是以为血污未净,姜姬笑着伸出纤纤玉指去擦,却几下未见去。知是不好,急忙打圆场,“胎记也好,胎记也好!瞧着还是桃花形的,映着小脸粉扑扑的,也是锦上添花。”
公子林似是没有在意也没有听见,抱着孩子喜不自胜,迟迟不交于乳娘。
突然身边侍从惊呼,妫林抬头一看,原来一众鸟雀一齐长鸣一声,挥羽而去,空中缓缓落下五根鸟羽,一丝不差正好落在新生的女公子的襁褓里,细看颜色各异,白的,金的,青的,赤的,紫的,灵光闪动,夺人眼球。让人实在不能不想到传说中的五凤之羽!当真有这神物,还出现在了自己宫里?!
桃夭阁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夭夭桃花还在无声息的漫山遍野地开着。
公子府上下还愣在原地久久不敢动弹。还是公子林先发了声:“难得百鸟朝凤,桃花夭夭,小公子的乳名便称‘凤桃’吧!”
姜姬心里说不出滋味,要知道公子林从不在意给孩子起名这样的事,孩子的名字一贯遵妫氏立族族谱,这辈从“长”字,尾字从“页”旁,由周皇族的祭司拟几个字来择。妫林将这权利给了她,她选了个“颐”字,意求长命安顺。妫林又有心起了个别样的乳名,独一份儿的,叫姜儿。顺她的姓氏。
她又扭头瞧了瞧身后的艳艳桃花的神异灵奇,心里才勉强好受。
妫林紧紧攥住手中的五根凤羽,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孩子。这个孩子前生有着什么样的身份,今生竟引得五凤来为她迎生?!公子林想着,竟有些心慌,抱孩子的手又紧了紧。
女儿出生时,满城桃花尽开,百鸟朝凤。妫林本觉得是个贵兆,大周崇龙,也不存在什么觊觎冲撞,正想昭告天下同喜。可是有一个术士告诉他小陈妫的命格不好,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之命。要是旁人,他必定觉得他信口雌黄,并拖出去打一顿。可此人却是相无子,那个曾经指点他们兄弟二人重获陈国王位的先生。
忌于王兄的多疑和朝内蜚语,公子林昭告天下的打算自此作罢,封住府内的口并设法将桃花异象归于天庆新王。
桃花异放的七嘴八舌随着时间渐渐消散,妫林才松下一口气,向相无子求解办法。
相无子盘坐在他那蒲子上,捋着稀疏的长须久久未言,最后叹了一口气道,吉凶无解,万全之法仍是扼杀祸水于摇篮之中。
孽种。
从那日起,静谧深夜,妫林就时常避开周遭一人坐在南山山脚的溪边仰头喝酒。听酒水和溪水一起汩汩流动,酒水入喉,溪水漫足。
意醺时他常常觉得畅饮了一溪,又宿在了风袭山的无名洞口。洞里钟乳石滴下的泉水,哒哒的敲着鼓点,水渍迸到他的唇上。劲风吹过,揉乱他的头发,拨动他的每根汗毛。
赤着脚的少女,脚腕系着银光闪闪的铃铛链。裙尾的绿纱伴着铃声摇曳,携着荧荧的光,轻盈地落在他模糊的眼前,成了夜晚幽幽洞前最明媚的光景。
疾风惹铃动,无意破乐城。
“喂,你还要占着我的采水口多久呀?”
那日妫林不知怎的就醉浓了,糊里糊涂宿在了溪边,再醒来时天色朦朦将要放晓,他坐起摸了摸因沾染潮气而微有晕痛的后脑,自嘲的冷呵一声,刚准备起身却望见了高阁上敞开的窗。
玉婆阑站在窗前遥遥的望着。恬淡悠然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她。
妫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苍山溪云,尽是一片空茫。
不知为何,他喉头紧了紧,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孽种归孽种,到底亲生骨肉,妫林终归不舍。
如今之计只能将凤桃送出宛丘去。
相无子说让小陈妫自小避离人气鼎盛的地方到亲近自然无闲人打搅的地方去可减轻她命格的劣性。
妫林思来想去决定将凤桃送到陈楚交界的一个无名小山上的无名寺中托儿时对他兄弟二人有恩惠的一个老尼照顾。这样既不出陈国又祸不到宛丘这样的国之中心,妫林想,自己的这个决定再好不过了。
桃花怪象本已消散,不知怎么突然又有流言四起,传是玉夫人身份不明的妖女,作法害国谋朝。他雷霆出动捉来几个传谣人斩了,暂时平了市井表面上的非议,却按不住底下的暗涌。
待那边一切安置妥当。半个月后,对外打着给小陈妫看病的旗号,玉夫人贴身的婆子抱着凤桃,牵着自己四五岁的孙女从公子府后门于夜色中乘着马车悄然离去。
玉夫人没有一点不舍,反正她对这个孩子没什么感情,她不过是自己命里的讨债鬼罢了。她却是看着最亲近的周婆离去而神黯,她终究孤身一人。倒是姜姬因事哭的妆容都花了。
相无子把之前公子托他保管的五根凤羽用冰蝉银丝串成的颈链戴在凤桃颈上,并嘱咐婆子:这五根凤羽就是小陈妫的护身符,万不可离身。等陈妫过了十八生辰后带她回到宛丘来再行后计。
一晃十六年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