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好打在寺院中央的桃树叶上,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叶影。树上尖锐的蝉鸣声更显寺院的安谧。
“凤桃!凤桃你给我站住!”
一个着粉衣的少女从厢房一个高儿蹿出来,蹦到院中央桃树旁及腰高的石阶上,身影晃了晃,赶忙展开双臂保持平衡,才左摇右晃的稳了下来。身后一个高她半头的淡黄色衣饰的女子叫嚷着追了出来。女子追到石阶旁便不敢大动作,生怕她摔下来,只能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她威胁道:“你给我下来!你若是再不下来,小心我告诉婆婆和师父去!你下来!”
阳光从凤桃头顶上打下来,将她照得明艳动人:双平髻两边分别别着朵粉艳的桃花头饰,映得小脸粉扑扑的;她身着的粉色水仙散花留仙裙随风飘逸,恍若天女下凡;双眸剪水,面若满月,唇似新桃,眉心那一点鲜艳的桃花胎记特别亮眼。
叫额芳的黄衣女子长得远不比凤桃出众,但更秀气知性,衣着朴素,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味。
“周额芳!你就会告诉师傅,告诉婆婆的!”
凤桃语带不满和嘲讽,却并未生气,拽着裙摆,一下子从石阶上跳了下来。石阶有些高,着地时不免踉跄了两步。额芳赶忙上前扶住她,嘴上还嘀咕着:“你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我这么做还不是全全为了你。”
凤桃还在掷脾气,甩开额芳前来扶她的手,往后倒了两步,噘着嘴,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你哪里是为了我?不过是怕婆婆和师父说你罢了。”眼珠子在眼眶打了个转,又扭过头来摇着额芳的手臂,向她献媚。“你若真真是为了我,就当自己是睁眼瞎,放我出去吧。”
额芳也顺势坐到凤桃身边来,用食指戳了一下她的脑袋。
“凤桃,婆婆不是说了吗,等你过了十八岁生辰就带你回宛丘去。我小时在那里待过一段时日,那里要远比山下小城热闹多了,还有你最喜欢的桃花,漫山遍野的都是......”说着,额芳似沉浸入儿时的繁华梦中。
“那可还要等两年啊!这流匪乱马的,谁能保还有几个两年?”凤桃往额芳身上凑了凑,几乎快要脸贴脸。“今天是中秋节,昨日上山祭祖的士夫人说山下家家户户相约赏月热闹极了。师父和婆婆出远门了,寺中只有你我和不管事的静文师太。额芳姐姐,你难道真的不想去瞧瞧?”
“不想!”额芳看着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陈楚边界的小城
凤桃把很小的市集逛了个遍,从城东走到城西,从城南走到城北。逛遍了,转过头来,重来一次。
她还是那身装扮,只是在额芳的叮嘱下梳出一个小刘海将额上的桃花胎记掩住了。的确,那样的胎记太显眼了。
凤桃在街上蹦蹦跳跳东张西望。看着这个簪子做得精致就拿起来把玩半天,看到那个蔬菜新鲜就东挑西捡扒拉半天。但最后都不买,因为财政大权并不在她手中。
额芳跟在凤桃身后,却换了一身装扮,感觉大不一样:上身是亮黄色上面绣着雅致竹纹的衣,下身是鹅黄色的裳、浅黄色的裤子,一柄折扇,金带束发,活脱一个秀气公子,不知道会有多少少女会在这个诗情画意的节日里‘一见额芳误终身’了。
对于凤桃提出的为什么会女扮男装,额芳的回答是有个男人在你身边,以防你一个姑娘家的在外面,有歹人对你图谋不轨。
凤桃看着街边羞脸偷瞄的姑娘们,心想,如今是我该担心这个问题了吧?
天色渐渐暗了,凤桃的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的打鼓,两个人商议决定先去找个地方祭了自己的五脏庙再到河边赏月。
像这样封国的小城并不繁华,只有几家小小的酒家,而且由于陈楚两国划分纠结,两股势力都想掺一手,治安并不好,酒家连招牌都不敢挂,只敢偷偷经营,生怕哪家的大爷过来打砸抢吃再收收保护费。
白石桥边有一家小酒店,凤桃后脚还没进去就开始嚷道:“小户,我来了!”
龚乘户闻声便知是谁,整个小城就没有像她这样张扬的女儿家,叫得这样大声是巴不得官兵流寇听见了来找他麻烦。
“小户!”凤桃一个高儿从门口蹦到了账台,手搭龚乘户肩膀。“有什么好吃的统统招呼上来哈。”
龚乘户淡定转头瞅她,故作冷面道:“上个月,上上个月,上上上个月的饭钱你付了吗?”
“咳咳,咱俩谁跟谁啊,怎么这么小气呀。”
见龚乘户依旧冷面死盯,凤桃在身上从头摸到脚,摸出在婆婆床脚顺来的两文钱抛给龚乘户。“行了吧,不用找了啊。”说完转身就走拉额芳坐到她的专席去了。
龚乘户看着手里这两个包子都不够的铜钱,哀叹一声,却又无可奈何地回头准备酒菜,转身见凤桃身后跟着一个秀气公子,啊不,龚乘户又定睛细瞧,是一个秀气姑娘,应该就是凤桃时常提到的额芳了,一个坏笑浮上脸,心里小把戏油然而生。
额芳看着凤桃和酒家老板这么熟络勾肩搭背的样子,在心里笃定,像这样偷偷跑下山来,她一定不是第一次了!见被额芳瞥了一眼,凤桃发觉事情有败露的风险,回她一个傻笑,便埋下头不再言语。
龚乘户端上来一盘牛肉和一碟小菜还有一盅好酒。凤桃从来不喝酒的,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酒量。龚乘户这一坛酒摆明就是当着额芳的面横了她一刀嘛!
凤桃皱着眉眯着眼笑,向额芳解释道:“我从来都没喝过酒,他是上错了。”说罢,手在背后直戳龚乘户,暗示他顺着话茬把东西拿下去。
额芳一声不吭,但摆明了不相信。
龚乘户可能是觉得火力还不够,硬拨开凤桃在背后越捅越使劲的手指头,强搭着凤桃的肩膀,笑着又上来补一刀:“凤桃的酒量那叫一个好。公子,你要是娶了她啊,洞房花烛夜至少备上它几大坛合欢酒,不然灌不醉她,怎能成事?哈哈哈哈”
凤桃能看到额芳咬牙,脖子上爆了两根青筋,已经可以想象到回到山上后的场景了。龚乘户!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啊?不就是赊了你两次饭钱吗,你至于致我于死地嘛!
龚乘户看着额芳的表情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转身回去招待别客去了。
酒足饭饱以后,啊不,只有饭饱真的没有酒足以后,凤桃和额芳准备出发去河边祭神然后赏月。
凤桃在心里已经哭成了个泪人,额芳啊,你怎么才能相信我真的没喝过酒呢。
凤桃越想越恼,临走前用胳膊肘狠狠地顶了一下龚乘户的胸口以此解气。看他被顶得咳咳直咳嗽,心里才微微舒爽。
天已经彻底黑了,中秋的月亮真的圆如玉盘。凤桃和额芳从河边庙里出来就看到几只河灯掠过河中圆月的倒影,水波粼粼一颤,月亮即刻被打碎,不久又圆了回来。即破即圆,道道循环,至死方休。
凤桃起了兴致,放下手里的灯笼,硬是逼着额芳给她买了两个河灯。一只莲花灯,一只桃花灯,凤桃提议许个愿,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两只灯就这样在她们的许愿中跟着其他的河灯的后面向远方漂去。
凤桃和额芳坐在河堤边的树下相依着遥望寄托着她们梦想的河灯渐行渐远。突然一个人影遮住了二人头顶上近半的月光。
“哟!瞧瞧人家两个好生风流,花前月下的。”
感到些许敌意,凤桃和额芳都下意识的站起身来。额芳不顾凤桃反对展开双臂护在凤桃前面。
来人是一个打扮华丽的女子,珠光宝气。十八九的年纪,长相说不上是倾国倾城,却也称得上标致艳丽。肤若凝脂,皓齿绛唇,尤其一双丹凤眼处处透着娇媚。女子身后跟着四个像家仆一样的男人木木的跟着。
听女子的口气,像是喝了酒,走近来,果然酒气熏天的。
凤桃并不认识为首的女子,也不认识身后的任何一个家仆,回头眼神示意额芳,额芳回应她表示也不认识他们。
“哎哟!看!还眉目传情呢!凭什么!凭.....老天没给我成全,凭什么你们!”
女子有些语无伦次,说话间还有些左摇右摆,看来喝的真不少。
“姑娘,我想你是喝多了。你们几个真不懂事,还不把你们主子抬回去!”
额芳控场能力十足,一句话喊得这些家仆一愣一愣的,不知是否该听从她的话。
其实事情本应该这样结束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可是这个女子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给了额芳一巴掌。
“本....我,想何时回府便何时回府,连你也敢来做我的主?!”说着便上手推搡凤桃和额芳,要强将两个人分开。口中还念念有词。“谁都想来做我的主.....谁都敢.....”
四个家仆弄不清楚状况便顺从地上来帮忙。
凤桃和额芳怎么想也不能这么莫名其妙的被人欺负,既然动嘴不成便动手好了,两人抵死反抗,奈何寡不敌众,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分别被两个家仆擒住,拉到女子两边。
女子摇摇晃晃地踱到额芳跟前,伸手用力攥住额芳的下巴,攥得额芳的小脸变了形,额芳奋力扭头企图却不起作用。
“长得当真俊俏啊。可惜.....弱气女相,不及他半分.....你知不知道.....我.....我!完全可以!我也是在救我自己.....可我不想迫你.....”说着另一只手还重重地拍了拍额芳的脸,把额芳的小脸拍得通红。
听这一段幽怨的话,额芳此时心里和明镜似的,是个表白未遂的贵家千金,随便拿她们两个泄气呢。凤桃啊凤桃,我不叫你下山你偏不听,你不闯祸,祸找你,就你这个破命格我带你下什么山啊,这要是缺胳膊少腿儿的带回去,我和婆婆怎么和公子林交代啊!
女子转过身一边向凤桃走一边用手指着凤桃。“你们都喜欢这样的女人?”走到跟前,抡臂就要打。
额芳拼命挣脱身后两个彪形大汉却挣不开,看着女子的手就要落下,大惊失色。
凤桃想哭,为什么每每下山来总要遇到点糟心事?以前有小户在身边护着倒都是有惊无险,可是今晚算是完了,看样子对方不容小觑,应该是个贵族,这要是得罪了......算了,逃是逃不开了,只能受着了,可怜连累了额芳姐姐......
凤桃眼一闭,头一扭,等着巴掌落下来。只感觉到一阵风从耳边刮过然后猛然停下来。
一刻的安静。
凤桃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
有一个赭衣男子挡在凤桃面前抓住了女子的手。四个家仆吓得不敢动弹,女子一愣,先是眼带泪光,而后怒气冲冲,手上使劲,却只是自己的胳膊颤了颤。
男子开口,声如洪钟,一字一句字正腔圆,让凤桃时至今日都无法忘怀。
“莫以他过酒愁肠,风物长宜放眼量。”男子言罢,顺势甩开其手。“更无需迁怒于人,失了小姐身份。”
女子本就微醺身摇,被赭衣男子一甩,向后跌了两步,被眼疾手快的家仆扶住。女子恨得牙根痒痒,却无言以对,狠狠甩袖泄气。
“你家小姐醉了,你们做奴才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吗?”男子屹立背手,身形不动,声音威严震得几个奴才一颤。
“阿赀.....你!”女子话在嘴边还没说出口,早已泪眼晶莹,立在男子面前瞪了他半刻钟,眉一皱,扬长而去。四个家仆也跟在她身后灰溜溜的走了。
阿赀.....?
赭衣男子回过身来,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提到腹前。用那个令凤桃迷醉的声音轻轻问出凤桃在爱情话本里常听到的那句话:“姑娘你没事吧?”
月光从男子的头顶上洒下来照到比他矮两个头的凤桃的脸上,泛起混着桃红的银辉。方才争执时有草叶露水沾染绣鞋,未湮的露珠和风晃动映照白月彩灯颜色流离,鞋里湿气催得凤桃脚趾踮了踮。
男子偏了一下头,示意凤桃应该有礼貌的回答一下。凤桃却全然没注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男子看。
男子年纪大约十八九的模样,身着赭色对襟长衫,青玉带束腰,高领盘扣,缀着玲珑青玉子,腰间别着个黄铜小物,光线太暗,看不大清晰。身长应有七尺,身躯凛凛,仪表堂堂。两弯英挺剑眉下蕴藏着一双目射寒星的深邃黑眸。棱角分明的轮廓,肩宽体健,有万夫难敌之威风,孑然独立间是傲视群雄的霸气。却不知是在这中秋月的柔光下,凛然傲气之余还有几分书墨温柔溢于其外。
“姑娘?”
男子再尔询问,凤桃才回过神来,连连摆手:“没事,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