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桃还想说什么，额芳却突然冲过来隔开了凤桃和男子，抓着凤桃的肩膀将她正过来覆过去，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确认凤桃毫发无损才松了一口气，一把将凤桃揽入怀中，眼中泛起泪花轻声嘟囔：“还好你没事。你要有点什么闪失叫我怎么活？”
此情此景凤桃本来该感动得不能言语，可是现在的额芳是个男儿打扮，当着赭衣男子的面，旁若无人地搂搂抱抱外加煽情，未免有些不妥。
凤桃努力从额芳的怀抱里滑溜出来，急着面向男子想要解释。男子却明显是误会她们两个的关系，看着小情侣共经祸难后相拥而泣，欣慰一笑，转身离开。
凤桃想要叫住他，她还未谢他救命之恩，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可话刚到嗓子眼就噎住了，怎么样也发不出声音了。凤桃眼看着男子走出河堤，走到小街边，在河堤对岸的小楼下稍作停顿，然后顺着小街离开。小楼下还有一个男人，由于太远了且光线昏暗，凤桃看不清，只见男人一身藏青色，手里拿着一把紫青色长佩剑，在赭衣男子示意后，跟在他身后也离开了。
凤桃第一次体会到龚乘户所说的心动。却也只是砰砰跳了两下就随着赭衣男子的离开缓缓慢了下来。
凤桃觉得中秋的圆月月光很暖很暖也很冷很冷。
额芳显然是吓着了，拉着凤桃就要回院。凤桃匆匆抬脚，落地脚底一硬，撤步低头一看脚下是一块玉佩。凤桃俯身捡起来，用手绢包着拭去其上浮灰，迎着微微月光细看，竟是一块夔龙黄玉佩。夔龙，辅弼良臣，男人的配物。
是他。
凤桃抬头张望，再也寻他不着，心思片刻，趁额芳不注意，将之包好深藏袖中。
回到山上院中，凤桃被关了禁闭。
已经被关了七天了，刑满释放之日预计是师父和婆婆下一次授业回来之时。牢房一样的西厢房里除了笔墨纸砚就没有别的东西，凤桃这七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没有别的营生。
她一直以为不闻世事的静文师太告发了她和额芳，而叛徒额芳在婆婆的威逼利诱下把如何下山、在山下遭遇了什么都一五一十一字不差的秃噜了出来。包括她发现凤桃不止一次下过山和小户栽赃陷害的喝酒事件。
交友不慎哪，交友不慎。凤桃在纸上写下‘额芳’三个字，然后狠狠地打了个大叉。要不是山上就她一个女孩子，她打死也不会和这个叛徒交朋友的！
凤桃把纸握成一个团扔到地上，回身躺到床上，用噘着的嘴和鼻子夹住毛笔，双手垫在脑袋底下，满脑子都是中秋之夜的那个赭衣男子。她从怀里掏出那枚玉佩，上好的黄玉料。雕工精致，栩栩如生。难得的宝物。她看着发呆，他是什么人呢，这么好的玉料子，夔龙纹也不是一般人敢配的。她还没有向他道谢。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他还记不记得她？真是可笑，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还一直想着他。
哐哐哐几下有力却轻的敲窗声。凤桃赶忙把东西收起来。
“凤桃，凤桃？”是额芳。
凤桃呲牙。“干嘛叛徒！用不着你探监。半个月之后我出去还是一条好汉，到时候冤有头债有主，新仇旧恨一起报。”
额芳又轻轻敲了一下窗子，轻声地说：“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流里流气的词儿啊？哎呀凤桃，这个时候你就别跟我置气了好不好？我要是不招供，咱俩都得关在这儿，到时候谁都跑不了。现在我关了几天出来，这不找到机会就来救你了？”
凤桃还气恼着，可想着额芳姐姐平时待她的好外加若是当真能出去就可以去找那个人，有了几分相信，语气稍稍缓和地质问她：“真的？”
“千真万确。我周额芳若是骗你，便削发为尼，青灯古佛，茕茕一生。”
拿孤苦一生作誓么？想着额芳作为一个大姐姐从小到大对她的娇纵照顾，凤桃果然还是相信的。
额芳见凤桃没了动静，乘胜追击。
“婆婆前些日子的确是要出远门的，不知是撂了什么东西才突然折回来取将你我抓个正着。这次是真的走了，我亲自送她们出了山。这不，她们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来救你了。”
凤桃起身挪到窗口打开窗子，师父为了防止凤桃再犯前科翻窗逃跑将窗子钉了一半，只能探个头出去。凤桃也不去费劲伸头了，抱膝坐在窗边床上。
“不是还有长舌师太那个嘛？她若是看见我出去又要打小报告了，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额芳狡猾一笑。“放心好了，我骗静文师太去宝华寺拜访参尘师太了，这路途遥遥，她七八天是回不来的。”
天大的喜讯！
凤桃感觉浑身都精神抖擞，急忙催额芳：“那你还在这费什么口舌？快快快，快给我开门哪！我都要憋出病啦！”
许久未见的桃树啊你好吗。凤桃觉得她的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跑到后院，张开双臂，闭上眼睛，让自己尽情沐浴在阳光下桃香里。
突然凤桃好像闻到了什么妙不可言的味道。
桃花膏？！
凤桃睁开眼，只见额芳一手捧着一手绢的桃花膏举到凤桃面前，莞莞一笑，眼神灵动一挑示意凤桃尝尝。
“就当是给你赔个不是啦。”
凤桃急忙接过桃花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这个沁香动人的味道，也只能是额芳的手艺啊。凤桃捏起一块轻轻放入口中，闭上眼睛，细细品味，感觉味蕾都在起舞，唇舌热烈鼓掌，好像它们生来就应与它为伍不能分开。
凤桃捧着这一手绢桃花膏，心里早就美开了花，要知道，额芳大厨除了重大节日以外是不会做桃花膏这样虽异常美味却费时费力的点心的，足见诚意了。
凤桃偏头瞥了额芳一眼，仍端着脾气。“好吧。看在我的小宝贝们的份上，我正式接受你的道歉。”
两人相视一笑，冰释前嫌，相偎在一起。
凤桃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了六天了，大约明日静文师太就能回来了。凤桃心想，好日子到头了。
正在凤桃忧虑之时，额芳给她出了个馊主意。静文师太虽然表面严格，其实是个心软的人，你今儿到山腰那儿采两株吃了拉肚子的草药，到时候静文师太见你病了定不忍心再将你关到阴冷的西厢房去，起码还可以住在自己的屋子里不是？
而且晚饭要吃清拌野菜。
凤桃呵呵一笑：这才是重点。
“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凤桃揭露她的真面目，说着跳坐到正在生火的额芳一旁的长凳上，不料有东西碰着凳子发出闷闷的响声。凤桃紧张的去摸它，这一动作被额芳抓了个正着。
“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凤桃赶忙否认，却夺不过额芳，玉佩失陷了。
周额芳到手未及掀开，一摸便知物料是好物，心里忙的一惊，盘算那酒馆的价值。“你哪来的这么好的东西？凤桃.....你，你该不会是和山下那酒家小倌好上了？”
“什么呀！我没.....”凤桃又惊又觉好笑。
“凤桃，你不属于山下的小镇.....”额芳突然看着她的眼睛，神情严肃而婉伤，“不能这样托情于一个小倌。所以莫骗人这么贵的物什，快还回去。”
不属于小镇？凤桃心里恍然不知什么滋味，她能感觉到师父婆婆他们对她似是寄予了太多厚望，不然也不会从小不让她干糙活，各种时闻典故琴棋书画的教她。是想让她混入贵府，成为人上人吗？可是她真的能不负所望吗？
“东西就先放我这，”额芳可能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或者看出凤桃失落的神情，缓和了一下语气，半玩笑的说，“你若是下午乖乖去摘野菜，我说不定就还你。”
吃过中饭，额芳留在寺里打扫寺院，准备晚饭要用的食材。凤桃带好斗笠背着背篓，回头一看，额芳挑衅地把玉佩别在腰间，“善意”微笑着用手势比划道：最少装满一背篓哦！
凤桃咬牙转身下到山腰去了。
这个山看着不大，但树木繁阴，下这一趟山着实费劲。而且凤桃只顾低头挖野菜，在山腰转转悠悠竟找一时不到回去的路了。
凤桃走到小丘下一棵小树旁边，伸手摸了摸上面的十字标记。唉，又回到原点了！以前偷偷跑下山的时候怎么从来都没有迷过路？
迷宫般的山腰树林让凤桃泄了气，她将镰刀往地上一扔，背篓放到一旁，就地倚着土丘根儿一棵枯树被雨水冲击而裸露的深根坐下，摘下斗笠，揪着斗笠上面的窜出来的草根玩。
突然小丘上传来一阵窸窣窸窣的声音，一个黑色的人影闪过。凤桃有点害怕，想起了龚乘户讲的近来出现的那些打家劫舍奸淫掳掠的流寇，将身子往丘脚挪了挪。
草叶簌簌声停了，可是凤桃还是不敢动弹。不久凤桃听到一个男声在她正上方响起。
“找到了吗？”
又是一阵窸窣声。似乎从四面八方来了好几个人，都聚于小丘。
“没有。”
“没有。”
“我这边也没有。”
凤桃正上方的声音又响起，听口气像是这帮人的头目。
“往那边找找。他受了伤，走不了多远。这个山头就这么大，一寸一寸地搜。走！”
凤桃蹲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窸窣声彻底消失，确认他们走了为止。
他们在找什么人？搜山？那院子.....？想到这里，凤桃亟亟起身想要赶紧回去。
然而凤桃一转头，发现有个男人在她身后贴她很近，吓得张嘴就要叫，男子赶忙捂住了她的嘴。凤桃害怕极了，用力咬住男子的手，男子只是皱了皱眉，却不肯松手。
好久以后，久到凤桃将男子的手咬出血，久到凤桃已经没有力气，久到凤桃看清楚男子的相貌。
男子疼得汗珠直流也没有吱一声。
是他？！
凤桃缓缓松开嘴，呆呆地看着男子。嘴角还残留着腥气。她低头注意到男子的大腿有一道口子正汩汩往外涌血。他的腿没事吧，用不用找个郎中啊。
“姑娘，请你相信我，我并非穷凶极恶之徒。我遭恶人追杀，见姑娘熟悉这个山头，特意来请姑娘帮忙。姑娘能否帮忙找个地方容我一避。”
凤桃正担心他的伤势，男子注意到凤桃盯着他的伤看：“一点小伤没什么大碍。姑娘？”他现在不在意什么腿伤，他急需凤桃一个答复。
听到男子的话凤桃才略略为他心安。
凤桃心念：我自然知道你不是凶恶之辈。只是他们既然要搜山，寺院就太显眼了。定不能带你去那里。那么还有什么地方能容你避难呢？
或许是太过紧张，也或许是太过疼痛，男子汗流浃背。一滴汗珠从他眼角流过，而他却不肯眨一下眼，他用满是焦急担心还有些许杀气的眼睛诚恳地盯着凤桃。
这伙人早早埋伏好了调虎离山以袭他于落单之时，更是无所图直下杀手，绝不是流寇那么简单。
他已经想好了，若是凤桃帮他，他定涌泉相报；若是凤桃拒绝，为了以防万一，决不能留活口。
凤桃想到了一个地方。
“好。你跟我来。”凤桃当心得扶起男子，弓着腰，左顾右盼蹑手蹑脚地转移阵地。汗出的更多了，精神还是紧绷和防范的，男子皱眉自疑，不知为何总想挪出一段思绪去瞥看身边这个女孩一下。
凤桃带着男子来到一棵老树前。老树至少有百年了，树干合有两人腰粗。
男子不明白她这是要干什么。
凤桃自信的微笑，伸手摸了摸老树，掸走树干上面的灰尘，树干上出现清晰的长方形轮廓。就像是她指如刀，现划出来的口子一样。凤桃揪着长方形轮廓上的一个小凹槽，身子往后撤，将长方形树皮揪出来一块，男子看她费劲，也上来帮忙，将它整个拿了下来。
男子没想到，老树早已枯死了，里面都是空的，外强中干，只是留了这么一个壳子。
凤桃回头朝男子笑了笑，说：“跟我来。”哧溜一下就跳进了空树干里去。男子因痛伏地，犹豫了片刻也跳了进去。只是修这通道的人应该身材娇小，男子肩宽体壮的，进去时多有摩擦，有些费劲。
从树干通道下滑了大约两人长的距离，就到了一个能容十人左右藏身的空间，黑漆漆的。男子从袖中拿出一个火折子，照得里面亮堂了些。他看到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上了年头的大酒坛，上面挂着厚厚几层蜘蛛网。随后，凤桃点亮了这里面挂在周遭墙壁上的蜡烛。男子细细打量了好一番，这应该是一个巧夺天工的暗窖，只是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造的。他低头看了看肆无忌惮东摸西碰的凤桃，该不会是这个小丫头吧。
其实这个地窖是凤桃十岁那年和额芳玩捉迷藏的时候意外发现的，她也没得到有关创者的线索，只在酒桶塞里的一张羊皮纸上得见隐隐约约一句“九州无处非洞天”。从那时起，这里就成了她玩游戏、躲惩罚的好去处。
呲啦一声，凤桃将自己的裙角撕下来一条，给男子绑在伤口上。
一边小心地为男子止血一边说：“这里是我的地盘，叫‘别有洞天’。你就在这安心休息吧。”收尾工作是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只能暂时止止血，还需尽快上药才行。”
“没事我身上有创药。”男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毫不犹豫地将其中的白色粉末倒到伤口上。虽然他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只见他脖颈暴起的青筋，凤桃想一定很疼。
“你如何得罪了他们？看着像是下了死手。”
男子冷着脸抬头凝视着凤桃，眼神却是放空的，像是在回忆和思考，片刻沉默后低头重扎伤口绑带道：“世仇。”
凤桃没有多问，因为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山上寺中腰间别着男子玉佩的额芳！
“你要去哪儿？”见凤桃猛然起身要走男子问。
“我刚刚听他们说要搜山。我姐姐一人在山上寺中有危险，得带她过来。”
凤桃顺嘴补了一句：“昂，就是那天那个男子，她其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什么？”男子不解。
凤桃一怔，随即心头一酸，看来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吗？怪不得刚刚一举一动都像和一个陌生人相处，全然不像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他们目的在我，未必会伤及无辜。你若是出去碰上才糟，最好待在原地。”
正他们因为目的在置你于死地所以他们不会轻易放过疑似搭救你的村姑。
“不行，我要去找她。”凤桃坚定地扭头就走。走了两步侧身回头。“我一会儿出去把树洞门给你带上，他们走之前你尽量不要出去，这个树洞门奇特，不熟悉的人打开了关不上的。”
男子没再出言制止。凤桃瞅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男子看着她走向树洞门，听着树洞门沉重的关闭声，注视着洞口的一丝光亮消失。眼中有一点不可言喻的东西。
别有洞天？有点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