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味,耳边有呲啦呲啦柴薪燃烧的声音。
凤桃艰难地把眼睛撕开一条小缝,周围漆黑一片,隐隐约约看见一团舞动的火焰和袅袅升起的白色炊烟。篝火旁坐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签子在火里烤着什么。
这里是阴曹地府吗?这是小鬼在烤烙铁?我短短十六年的人生没做过什么坏事啊,就是捞过塘里的鱼,掏过麻雀的蛋,挖过蚂蚁窝,压断过无数个树枝,烧过伙房,扒过屋顶,藏过长舌师太的佛珠,抢过额芳的荷包,偷过师父的桃花膏,赊过小户两次账至死未还而已,用不着下地狱受折磨吧?
等等.....是不是有点多.......
不行不行,我得跑!
凤桃费力地鲤鱼打挺无果后,用一个胳膊肘拄着身下的草席硬是将身子半支了起来。
篝火旁的“小鬼”听见枯草窸窣的声响回头看了凤桃一眼,又拗过头去专心致志的烤,只是嘴里念道:“你起来的倒是时候,烤鸡快好了。”
凤桃本来五感全关,心中坚定自己死了,要逃出地狱。却在听见烤鸡的一瞬间幡然醒悟:她还没死。
“小鬼”起身走过来,将手中的烤鸡递给凤桃。“呐。”
本来凤桃还不想接过烤鸡,想在这之前将一切捋清楚以此判断该烤鸡是不是幻形的凶器以及有没有毒之类的然后再吃,结果咕噜咕噜的肚子一点也不争气,两只手倒也配合它,将烤鸡一把抢过来,就开始狼吞虎咽。
咬了十几口确保肚子不呻吟后,凤桃准备拷问“小鬼”,结果一抬头,是他?!
那么这里是.....
凤桃环顾四周,别有洞天?!
男子蹲下来,拉起凤桃的手,凤桃敏感下意识缩手,男子狠狠瞅了她一眼,又将凤桃的手拉回来,凤桃不敢再跟他拉扯。男子撸起凤桃的袖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将药粉涂在她胳膊上的伤口上。
“我睡了多久?”
“十天。算你命硬,挨了那么重的拳脚都死不了。”
这只胳膊的药上完了,男子帮凤桃将袖子拉下来,又去给凤桃的另一个胳膊上药。凤桃配合地把心爱的烤鸡倒了个手。凤桃四处打量得见边上一捧稀水一样的粥,这些天迷迷糊糊喝这个?怪不得这么饿。想着,又咬了烤鸡一大口。
“如今我们一命换一命,谁也不欠谁的。”
如果是小户说这番话带着圆滑的语调,一定是为了逗引懵懂少女以身相许。可是他的语气始终淡淡的,毫无情感。一反凤桃看过的所有风月话本里的套路,让人捉摸不透。
什么叫谁也不欠谁的啊!凤桃情绪有点激动,身体也随之浮动,胳膊上的伤口一下子撞到了药瓶上,疼得她哎呀一声把手缩了回去。
男子瞥了凤桃一眼,默不作声地又把她的胳膊拽了回来,继续上药。
凤桃嘟嘴瞅他,幽怨道:“你还欠我的呢。”
男子轻哼一声,头也没抬,配合问道:“怎么说?”
男子的回答完全按照凤桃心里规划好了的流程走,凤桃难免得意,清了清嗓子:“我救你呢,是你求我的,我答应你,你就欠了我一个人情。可是你救我,是你自愿的,我又没求你,所以我不欠你的,这个人情你抵不了。”凤桃说完美滋滋地瞧着他,谋划着未来寻找额芳,他身份显贵身强体壮定帮得上忙,这份人情必须拖下。可是,此时的不愿撇清关系,似乎还有别的一份什么。
男子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她,哼笑一声。“你还真是......”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刚要开口却被凤桃抢了话。
凤桃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多半还是两清要走的话,那可不能让他开这个口,而且她真的想知道他的名字。看男子没有反应,凤桃决定先发制人,抛砖引玉。
“我叫凤桃,凤凰的凤,桃花的桃。你又是哪些个字啊?”她记得当时那个醉酒千金叫他阿赀?
男子没吭声,只是上完药以后放开了凤桃的手又帮她将袖子撸下来。然后抬眼看着凤桃。
“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我们萍水相逢,何苦让一个名字做记忆的累赘呢。”
什么什么啊。说个名字而已,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嘛。当年结识小户也没有结识你这么麻烦。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我有一个朋友和我说过,人和人的相遇都是有因缘的,今日一面是多少因缘际会交织而成,即便萍水相逢,也应记光刻影。何况浮萍与碧水的相逢也美得让人不得不记一生吧。”
男子愣了一秒钟,然后看着凤桃若有所思。拉起凤桃的胳膊继续上药,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一个凤桃记了一生的名字。
“邓赀。”
“这世界上还有人起这么个奇怪的名字的?凳子?”
“........”
“那以后我就叫你凳子吗?好难受啊。”
“........”
邓赀拿出身上有的药入水,让凤桃擦洗身上,一洗这几日的伤痛和污浊,加速恢复。一切尽量打点得当后,邓赀就避了出去。
黑衣人又暗中监寻了几日后就都撤走了,别有洞天外只有树林的安静祥和。邓赀走出去数十步,最后背着手站在一片树木稀疏的空地上仰望苍穹。日已偏西,满布着橙红色晚霞的天空有一只雄隼盘旋其中。
邓赀从怀里掏出一个铜褐色的小哨子放到嘴边,一声尖锐的哨鸣响彻小山,雄隼闻声急冲直下落到他肩上。他抚了抚雄隼的羽毛,将一条卷好的的锦帛缠到英姿挺拔的雄隼脚上。
“小枭,拜托你了。”邓赀说完肩一耸,雄隼顺势而飞,飞于翔宇,不见踪影。
行程因这个女子耽误了十日,不过也算是为了疗伤和摆脱阿贤手下的人了。
邓赀低头看了眼未愈的伤,沉叹。他竟真的下得去手。
估计时间差不多了,邓赀准备回别有洞天去问问好了没,刚到洞口就听到里面一声闷响,邓赀担心,于是加快了脚步赶了进去。
盆桶里还冒着晕晕的蒸汽。凤桃人倒在地上,藕粉色的轻薄内衣裙朦胧映衬下肌若美瓷、靡颜腻理。见邓赀突然进来,凤桃尖叫一声立刻揽衣蔽体,羞恼之中嘴里叫道:“谁叫你进来的!”急忙背过身去。奈何刚刚擦洗时因未防脚下而摔倒扭伤,不能大动。怎么,怎么搞的!师父可从来没教过我怎么面对这种情形啊。
毕竟还是个知羞知恼的少女。
邓赀仍旧保持淡定,一步一步走到凤桃身边,伸手去扶她起来。凤桃因羞恼不肯,他却没再像之前一般放任凤桃反抗,一把将凤桃抱了起来,向草席方向走去。
“你!”
“特殊情况勿拘小节。放心,我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语气依旧淡淡的。
没有非分之想?凤桃想,我是该安心呢还是该自卑啊。本姑娘好歹也是发育健全的少女,轻薄衣衫得倚在一个正常男人怀中,他怎么可以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啊。咳咳,我的思想是不是太不矜持了,都怪小户这个损友给我讲些七七八八的话本,灌输了些奇怪念头,回来看见他一定得将他好好训训。
别有洞天里温度有些低,凤桃能看见自己口中哈出的白气在空中迅速凝成小水雾,身上不免起了些鸡皮疙瘩,而邓赀的怀抱带着人的温度暖得诱人凑过去。
凤桃面上泛起一抹红晕。
落地后凤桃赶忙整理衣襟,慌乱中邓赀无意中瞥见了凤桃颈上的项链。
“这是什么?”
凤桃看邓赀往她脖子上瞅,便将项链从衣里掏出来擎在手上。
五彩凤羽。
“你说这个吗?这个呀是我的护身符。”虽然师父叮嘱过此物不能随便现于人前,但她不怕他知道。她愿意以此引他多留在身边一阵子,哪怕就一阵子。也即便他是另有目的。
邓赀近前从凤桃手中接过项链细细打量轻轻摩挲。白色的羽毛是鸿鹄的羽毛,他曾在东方之湖中见过那种传说的这个会沾染凡尘的凤凰,虽并未捕获但得到了一根像这样纯白无暇的羽毛。
五色羽毛?
邓赀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聚眉低头详看项链,赤白金青紫。
五凤羽毛?
“怎么了吗?”
邓赀抬头狐疑地看着凤桃——五凤羽毛的拥有者。她看起来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像这样的宝物多少人求之不得,这个小镇丫头竟有这样的福气。
邓赀又想到十天前他找到凤桃时她的那副样子。虽然只是几下拳打脚踢,但那帮人个个都是能拳打猛虎的力气,哪里是她这个小丫头能受得了的。他找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呼吸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当时他断定她就要死了,却还是不忍拿出了身上唯一的西棂丹给她服下。死马当活马医,权当报她救命之恩了。没想到她吃下这颗根本不对症的药后竟然气息逐渐回复平稳,并在十天之内迅速恢复、清醒并下地走路。如今五色凤羽的出现让他不得不关注这个丫头的来历了。
“这可是个好东西,你一定收好了,莫轻易给旁人看。”邓赀将项链归还凤桃,让凤桃将它放入衣里掩好。
凤桃一边笑着戴好,一边说:“怎么你们说的都一样?看来这真的是个宝贝。放心好了,我向来提防着,从来不随意给人看的。”
邓赀难得的被逗笑指自己:“那刚刚我要看你还就给我了。”
凤桃宛然一笑,灿然若光:“你不一样啊。”而后一怔,未想到自己竟脱口而出不虞之言。
邓赀脸上笑容一僵,扬上去的嘴角耷拉下来。凤桃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有些不妥,尴尬含羞低头补充道:“我知道你是好人嘛。”
邓赀凝视着凤桃真挚的眼睛,深沉的眸子里映射着不见底的深渊。半响道:“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和他们没什么不一样的。”
凤桃一呆,又马上作笑道:“怎么会。”
邓赀还她一笑不再言语,只是这一笑未免苦了些。
“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休养好了,明日我陪你去打听你姐姐消息。”
“好。”凤桃应声躺下。
找到额芳以后,你就会走了吗?凤桃有点不是滋味,可是找到额芳又是不得不做的事情。算了,多想无益。想罢,凤桃侧身入眠。
邓赀见凤桃睡去,轻轻离开席边,坐到篝火旁,望着呲呲燃烧的熊熊火焰,若有所思。
天明,两人山下寻额芳消息未有成,直至午时。应凤桃要求,两人先回了寺院一趟。
当初温馨雅致的寺院荡然无存,小时种下的桃树红粉化灰,只剩枯干艰难屹立,像挥舞着爪牙的枯鬼。记忆的泡泡随着歹人的一把火灰飞烟灭,只余满目疮痍。
凤桃见罢,身子一软,趴跪在地上。眼泪不自觉地就想往下流。师父说过,不能哭,哭是无能之人才会做的事,眼泪只会蒙蔽眼睛,带来雪上加霜的连祸。可惜这门课她两次都没过关。人非冷血,倘若痛至心中,又怎能忍住?哭泣声忍不住从嗓子里冲了出来。凤桃伏在地上,使劲闭紧嘴巴,憋成呜呜的声音,活像只失亲呜咽的小兽的嘤鸣。
十几年成长生活的地方,如今付之一炬,什么都没有了。像燕子失了窝,她再也没有返巢之所了。
邓赀没有说话,甚至没有选择弯腰扶凤桃起来,任凭她哭嚎抢地,直到她渐渐安静。
“哭完了吗?”
凤桃抬头瞪他,恨他的云淡风轻。
可想想也无可厚非,因为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几栋破屋罢了,即便这几栋破屋的覆灭是因他而起。
真的怨得了他吗?凤桃悲怨中呵笑出来,种因的人明明就是她自己。真正该为眼前断壁残垣负责的是她。
沉默看着凤桃自怨自艾的邓赀突然强硬地伸手拉住她一只胳膊,欲以生力拉她起来。
凤桃本就还不愿起身,又是被他生硬的拽起,反抗意识强烈。袖子使劲一甩,竟甩得猝不及防的邓赀向后踉跄了两步。
邓赀有些惊讶却不见愠火,上前一把抓住凤桃的肩,凤桃因为哀伤和怒火双眼通红的。他厉声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很愧疚。但尘埃已定,你在这里耍脾气并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想想眼前实际。”
额芳?
感情用事。眼泪不止会蒙蔽双眼,还会蒙蔽理智。
“好......我们这就下山。”凤桃掸掸身上的灰起身,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湿润的泪水和着手上的泥灰在脸上聚成一团团,抹成了个小花猫。
邓赀的手微微抬了一下,却又自制缓缓放下了。
突然,耳轻动,一阵疾风来势凶猛,邓赀急速反手抓住直击凤桃后脑的暗器。凤桃应声惊讶回身。
风轻轻带起邓赀的衣角,翩翩而起,谦谦君子,如风如画,撩动少女心弦。
邓赀轻轻展开因阻击这力道不轻的暗器而稍稍有颤的手——松果?
“我说你这倒霉蛋子。这是又惹了什么祸,至于让人把房子都给你点了?”
二人闻声抬头,只见寺边大松树粗枝上倚坐着一个男子,黑皮细眼,发微黄焦,身形苗条,一身深绿侠客衣服。双手抱于胸前,两条腿在空中悠荡,一副吊儿郎当样儿。
“小户?!”
龚乘户嘴角右斜一笑,一个扭身,如叶般轻落于地。
好高的轻功。邓赀始终如虎见狼般盯着龚乘户,警惕地不发一言。
啪!又一个松果击在凤桃脑门上。邓赀没有挡,龚乘户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龚乘户!你!”凤桃气恼,却又对这家伙无计可施。只好揉着额头,稍稍平复自己的情绪,问一些该问的。“你怎么在这里啊?”
龚乘户邪邪一笑,绕到凤桃身后,还未及凤桃转头,就已到凤桃右侧挤开其身旁的邓赀,伸手搭于凤桃肩上。邓赀给他让位,未吭一声,仍警觉凝视。
“山上火光滔天的,镇上是个人都能看见。我担心你的安危,所以就跑上来查看,果然是你这个倒霉蛋子家。既然寺中未有伤亡,定是让你逃了,依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还会回来啊,于是我就在这儿蹲了十几天,终于把你给蹲回来了。”说着用手在凤桃脑门上又是一敲。
凤桃懒得再恼他:“谢谢你啊,小户。”
“我去!”龚乘户故作惊诧,上手抚其额,“你莫不是被惊吓得转了性子?竟会谢人了?”
凤桃白眼。懒得搭理。
邓赀上前,作揖行礼:“既然姑娘已找到亲友,在下也就放心了。”说罢,转身要走。即便对这女子充满好奇,但他还是不愿沾染些不必要的麻烦。何况,他此行还有他的目的,至于刺杀一事也不能由着阿贤,必须做出反击。
“哎~你等等!”
邓赀应声停步,但并未回头。
凤桃喊住熊赀,却一时语塞,找不到理由挽留。说什么?你欠我一个人情?恐怕留不住他,还落得个强词夺理之名。可是.......
“兄台可是要去陈国都城宛丘?”龚乘户出言打破寂静。
凤桃惊诧地回头,略呆的看着他,他嘴角勾着一抹掩不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