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379年9月。太阳系边缘。柯伊伯带。
旅途已经接近尾声。努阿克人终于来到了这里——乘坐部落里着硕果仅存的那艘旗舰。
大统领给她取了个新名字，叫“幸运”号——以前她叫“无畏”号。
这是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她成功地逃脱了卡玛星球的固体潮汐灾变，满载着包括大统领和长老们在内的部落成员，耗费二十多年的时间，跨越将近四光年的距离，成功抵达了太阳系边缘。
她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奇迹般地熬过了漫长旅途，如今已是破败不堪，只剩下最基本的模块还能勉强维持运转。
大统领庄严地宣布，“幸运”号旗舰和他本人一样，“始终都处于努阿克大神的庇佑之下，我和飞船共同创造了这一‘神迹’。将你们，我忠诚的子民，带到了这里。”
他伸出右臂，笔直地指向前方——
宇宙在那里漆黑一团，唯有太阳悬挂于正中，格外明亮。
百亿千米外的阳光照在脸上，大统领眯起了眼睛。
“继续减速，唤醒爬行者。”他命令道。
“幸运”号底层船舱里，几千只僵卧在地的努阿克爬行者缓缓地张开了眼睛，他们先要花上几十个小时来升高体温，然后才能开始活动庞大的身躯。
紧接着，大统领指令开启“幸运”号隐身系统。
第一次启动没有成功。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十几名努阿克步行者轮番上阵，用尽各种方法，尝试了无数遍，结果均以失败告终。
失去隐身能力的“幸运”号用不了多久就会暴露在太阳系文明的眼皮下。
喜悦乐观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恐惧和绝望开始在每一名努阿克人心中发芽、长大——除了那些低智的爬行者。
大统领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如果对方主动发起进攻，“幸运”号能支撑多久？
难道说这一次努阿克大神真的要收走他的祝福？我的部落是不是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注定要葬身于此？
他把自己关进船舱，焦躁不安地在里面走来走去。
忽然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大统领，我是霍恩，有重要的事情报告。”
“进来。”
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努阿克步行者推门而入，看到他大统领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整个部落里他最欣赏的两名步行者一位是苏鲁，另一位就是站在眼前的霍恩，如果一定要给他们排个顺序的话，只怕霍恩还要更靠前一些。
从离开母星系的那天起霍恩就一直陪伴在大统领身边，负责谋略的制定和监督执行，有时还替他办理些内廷事务。
“就智力水平和思维能力而言，霍恩完全可以匹敌飞行者——或者说，他就是一名没长翅膀的飞行者。”
大统领曾经不止一次地公开称赞他。这么多年来，不论部落事务还是日常起居，霍恩总是能按照自己的意思，条理清晰地把每件事情办好。
要不是因为那场该死的固体潮汐，他早已将霍恩提拔为长老。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不论是“延寿”次数，还是家族财富，又或者是后代数量……霍恩都遥遥领先于苏鲁。
然而，为了收买人心，为了让苏鲁心甘情愿地留在卡玛，大统领不得不违心地将“部落长老”头衔授予他......
后来苏鲁发来消息说卡玛星球并没有完全解体，而是变成了一个体积稍小的主行星，周围环绕着一圈碎片云。
“尽管损失惨重，但小部分努阿克人最终还是存活了下来......这里的生存条件依然十分恶劣，预计固体潮汐带来的全球灾难还将持续，短期内难以消除......至少需要二十到三十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初步的重建。
有鉴于此，我们强烈建议旗舰不要试图返回，而是应尽快前往新的目的地。”
于是，“幸运”号继续前行——实际上她也只能如此。
当时飞船的状态勉强算得上“堪用”，并且刚刚加速到三分之一光速，剩余的燃料已经不多，这时候如果减速掉头，最大的可能是直接报废在太空之中！
大统领甚至怀疑，苏鲁把信息发送时间控制得如此精确，就是不想让他们再度返回卡玛！不然的话，他为什么没有在固体潮汐刚一结束就立刻报告卡玛星球的状态……
“大统领，大约八分之一的爬行者最终并没有从冬眠中醒来，他们的尸体将会被加工成食物。
第二件事，由于担心‘幸运’已彻底失去隐身功能，一些部落长老建议飞船立即后撤，以降低被太阳系文明发现的风险。”
霍恩恭恭敬敬地说道。
“这也是你的建议吗？”
“不是，我只是奉命转达他们的想法。”
大统领有一种预感，霍恩已经想出了解决方案。
“我的建议是这样的。第一，从现在开始，飞船进入全波段静默，特别是那些主动扫描探测设备，要全部关闭；第二，下令‘幸运’号飞船尽快完成模块分解——不管怎么说，她的体积还是太大了、外形也太显眼了，必须化整为零；第三，以‘采矿’、‘冶炼’、‘制造’等模块为基础，尽快组建两艘‘太空冶炼船’。
我们目前位于太阳系的边缘，这一带刚好有大量的小行星，能给我们提供急需的各种矿物资源，只要有资源，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制造出新的飞船来……”
大统领面露喜色。这才是真正的建议！那些贪婪愚蠢、老迈昏庸的长老们永远都想不到这些！
“我们还要想个办法稳住太阳系文明。一方面要尽量消除他们的疑虑和戒心，同时还要适当展现努阿克人的强大实力，打消他们主动发起进攻的念头！”
“具体应该怎么办呢？”大统领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建议向太阳系内发射一艘‘信使’飞船，尝试与那里的文明进行和平接触。尊敬的大统领，依我之见，在伟大的努阿克舰队重新恢复元气之前我们只能这么干：一面假装与他们‘友好’交往，一面积蓄力量，耐心等待努阿克大神赐予的进攻机会……”
“对！何况我还有卡玛星球，苏鲁正在努力把她变成努阿克人的后方基地。”
“当然。苏鲁长老不仅是勇敢的努阿克战士，同时也是一位十分优秀的殖民地领导者。”霍恩不动声色地答道。
情绪高昂的大统领没有注意到，说道“长老”那个词的时候，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异常。
************
努阿克人的信使飞船是一个标准的圆柱体，长十来米，直径三米左右。
如果有人进行精确测量，就会发现它的长度与直径的之比无限接近圆周率。
飞船表面加工得十分光滑，这样既区别于自然天体，又能展示出高超的制造技术。
船体中部完全透明，内镶一块金属板，上面刻着可见光频段内的银河系俯视图——任何发达文明都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来。
“信使”一边前进，一边环绕中轴线自转；速度按照2、3、5、7、11、13的比例关系改变，循环往复；智慧生命一定会发现，它们刚好对应前几位素数。
一切准备就绪。
大统领一声令下，“信使”飞船就像一片羽毛，轻巧地从“幸运”号上飘然离开，无声无息地滑入黑暗的宇宙之中。
她翻滚了几下，调整好姿态，将前进的方向对准太阳，开始全力加速。
一千千米……一万千米……十万千米……她的速度越来越快，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像一只银白色的小船，轻快地航行在波澜不惊、漫无边际的黑水之上，无所顾忌、大摇大摆地直奔人类世界而去。
六个月后“信使”飞船将进入地球与火星之间，沿途她会不停地调整航向和航速，一颗不拉地掠过所有大行星，扫描它们的表面，遥测它们的基本参数：体积、质量、磁场、大气、轨道、速度……
所有数据都被立刻发送到“幸运”号旗舰。
“太阳系里的文明会不会因此发现我们？”一名手下问道。
“不会的，这是单向通信，对方最多只能测出来‘信使’发送信息的大致方位，只要我们不回答，他们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旗舰与‘信使’之间的距离。”
霍恩耐心地解释道。
*********
同一时刻。火星一号城。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毛毛细雨。
早晨从梦中醒来，人们惊喜地发现外面的空气又湿润又潮湿，不少人立刻推开窗户，打开大门，走上街头，让缠绵的雨丝飘洒在脸上、身上，感受那沁人心脾的清凉。
戴桐坐在托德酒吧临窗的位子上，刚刚吃完了他的早餐：一片抹了果酱和浓缩蛋白冻的面包，一小根火腿，再加上一杯甜茶。
他的祖先来自地球上一个叫中国浙江的地方。听说那里盛产茶叶，味道比这种火星甜茶要好喝得多——至少爷爷是这么评价的。
虽然经常去地球出差，但是戴桐还从来没有回过祖籍。
“除了一片汪洋，老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些年里海水上涨得太快了。”母亲拉纳告诉他。
是啊，全球变暖已经在地球上持续了好几个世纪，南北两极和高山上的冰川全都融化成了海水，很多内陆地区陷入严重干旱，曾经的沃野良田变成了沙漠戈壁......戴家祖辈生于斯、长于斯的那座滨海小城，很早以前就被淹没在汹涌的海面之下......
人们为了生存，纷纷背井离乡，要么迁往北极地区，要么登上“海上浮城”。
越来越多的地球人申请移民火星，移民局一向都是政府中最忙的部门之一，尤其是最近，时常有熟人和朋友请戴桐帮忙给打个招呼，关照一下某位申请人。
“戴局长，我有一位亲戚，在地球上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方便的话，可否帮忙通融一下，尽快完成他们家的移民审核，万分感谢！”
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能帮就帮，毕竟这年头谁也不容易。
其实行星防御局和移民局既非隶属关系，也没有太多业务往来；大家有事都喜欢跑来求他，主要还是因为戴桐这个人古道热肠，颇有侠义精神。
说到行星防御局，其主要职能是对各种未知天体——无论天然还是人造的——进行探测、预警和防御，重点瞄着柯伊伯以外的宇宙空间......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太阳系周边一片太平，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的主要精力全都花在了筹备婚事上。
联姻的双方——火星上的戴家和地球上的邓家，都是声名显赫的名门望族，两边的长辈们都把这场婚礼看的很重，一致认为要办得声势浩大、万人瞩目，隆重而又风光！
这些天里，只要输入“红蓝婚礼”几个字，一下子就能在超级网络上检索到成千上万条消息和评论。
其中“红”代表火星，而“蓝”则代表地球。
“看看，咱们的婚礼还没有开始呢，媒体就已经抢先一步粉墨登场了。”
昨天晚上签完请柬之后，林翰躺在戴桐的臂弯里，一边用手指缠绕着他的头发，一边撅着嘴抱怨说。
“这种事拦也拦不住，管它呢！不信你就等着看吧，那些政界、商界、企业界的很快也该露面了！
对我们两个来说，这是一场婚礼；对邓家和戴家来说，这是一场社交；对地球和火星来说——这就是一场外事活动！
对了，前些天你不是说已经计划好了去土卫二旅游吗？怎么样，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戴桐轻声安慰道。
“美得你！绝对不行！那是我和朋友们计划了好久的婚前单身之旅，男人不准参加。你呀！就呆在家里好好准备婚礼吧。辛苦你啦，宝贝儿！”
林翰放开戴桐头发，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深深一吻，紧接着纤腰一扭，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咯咯一笑跑进了卧室......
***********
“致远号”飞船。
中央控制室的门左右分开，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
机器人立刻停止动作，半圆形的脑袋转向他。
“早上好！船长。”
“早上好，你继续忙吧。”
一声“早上好！”让宋歌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从冬眠舱爬出来到现在一共才过去十来个小时，这期间吐了多少次，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此刻虽然不再头昏脑涨脑涨，可胃里面还在一抽一抽地特别难受。
墙上那架仿古挂钟上面显示着此时此刻的地球时间：
公元2380年12月15日17时31分53秒。
他在主控台前那张宽大的船长椅上坐定，伸手在空气屏幕上点了几下，嘴里念叨着：
“第一步是先把他们几个唤醒......主控计算机，我是船长宋歌。现在我命令：立刻联络‘太空七号’，确定其位置，然后计算出本舰与之交会的策略。”
一个柔和的女声随即响起：
“这是主控计算机，船长身份已经确认。请问与‘太空七号’通信内容是什么？”
“通知‘太空七号’：根据上级指令，‘致远’号将在最短时间内与她会和。”
昨晚，一道来自地球的无线电波抵达了“致远号”，那是一条紧急指令。中控计算机随即将宋歌“快速唤醒”——从启动到醒来只用了短短十个小时。
这种非同寻常的“快速唤醒”方式对人体非常有害。
从极其缓慢的新陈代谢中突然进入正常生理状态，各脏器负荷在短时间内急速增大，再加上体内积累的冬眠药物一时之间无法完全排除，冬眠者的身体必然遭受严重损伤。
不过眼下宋歌根本顾不上这些，做为飞船上第一个醒来的人，他必须立刻执行命令，有很多事情要做......
两周后其他船员开始逐个醒来，第一个出舱的是王江南。
见到宋歌时他刚刚呕吐完毕，脸色蜡黄、眼泪汪汪，结结巴巴地说：
“船长好！现在是那一年？”
“北京时间2381年1月2日，地球上的人们刚过完元旦，我的领航员先生。”
“这……我们被提前唤醒了！为什么？”
“地球发来了消息。”宋歌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很平静，“还记得‘太空七号’吗？十年前她飞到了距离半人马星系只有十分之一光年的地方，并对它进行了远程扫描，还发射了一艘小型无人探测器，进入该星系内部抵近观察......最重要的是，她在半人马星系里发现了显著的智慧生命活动迹象。”
王江南神情专注地望着宋歌。
“除此之外，‘太空七号’还观察到不久前那里的一颗行星发生撕裂，新生成了一大片碎片云。”
他递给王江南一杯黑色的液体，后者接过去大口喝了起来。
“飞船把这些发现发送到地球，信息在路上走了三年；又过了三年多，地球给咱们的指令终于抵达‘致远’号。于是，两周前我被第一个被唤醒。”
王江南停下来，双手捧着杯子，皱着眉头问道：“指令上怎么说？”
“要求我们尽快前去与‘太空七号’会和，然后安排一部分船员改乘‘太空七号’向半人马座进发，抵达之后对那里进行实地勘测，必要时可以实施着陆。”
王江南一脸不解：
“这我就有点搞不懂了，为什么要我们这么做？就因为那个星系里有一些新的发现？
关键是这一趟要花费多少时间？您一定已经计算过了吧？还有，我们需要唤醒多少人？特别是为了将‘太空七号’改造成有人飞船，又需要消耗多少资源？
做为领航员我必须要提醒你，船长大人，‘致远’号的最终目标是巴纳德星系！把全体船员安全送达那里，这是我们的首要任务！”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有些急躁了，他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说道：
“在‘致远号’飞船法典里专门有一条规定，一旦与母星之间的距离超出一光年，她就自动获得了‘自主决策权’。
因此，对于这条来自地球的指令您有权不予理睬！何况从发出这条指令到现在，地球上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三年啊！这中间什么都可能发生，说不定他们早就改主意了！”
宋歌一直耐心听他说完，才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江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地球向我们和‘太空七号’都发送了指令，现在‘太空七号’已置于‘致远’号的指挥之下，她已经脱离了原来的轨道，正在向我们靠拢。
你不是问两艘飞船之间的距离吗？我告诉你，是两点一光年。由于没有人类乘员，‘太空七号’可以毫无顾忌地全力加速，半年之内就能达到二分之一光速......我们很快就能与她会和。”
王江南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听宋歌话里的意思，他决心已定。
作为下属，船长的命令他必须服从。这点素质他王江南还是有的。
转念又一想，会和也能带来不少好处——如果能够成功地给“太空七号”来一次全面升级，我们就一下子拥有了两艘“星系级”飞船！
王江南猛一抬头，发现宋歌正注视着自己，满面含笑，明亮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狡黠。
他的心中豁然开朗。所有的事情船长早就想明白了，只是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一时之间还跟不上他的思路。
他拍了一下脑门，大声说道：
“那几个家伙也该醒了吧？我去看看他们。”
***********
林翰已经出发一个星期了，戴桐的心里开始有些空落落的。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办公室里，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忽然耳边响起了电子助理的声音：
“局长，您有一条来自地球的消息，发送者是马东方先生。”
他立刻戴上全息眼镜，“开始播放吧”。
马东方那张胡子拉碴的四方脸出现在了视场中，看上去颇有些憔悴。
他还是老样子，熟人面前连招呼都懒得打，一张口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戴桐，我们最近一直在回溯和重建从前的卫星影像，结果非常意外地发现了这个，你一定要看一下。影像拍摄地点是南极洲，时间是2361年6月1日。”
视频中出现了一片巨大的冰原，正中央有一座小湖。
湖面呈现完美的圆形，旁边的数字显示其直径接近一百米。湖水呈幽蓝，清澈平静，波澜不惊。
突然，一个银白色的物体从湖心喷薄而出，光洁的躯体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一艘正在起飞的宇宙飞船！
只见她缓缓地上升，船身上滴水不沾下；最不可思议的是，飞船最前面居然是敞开的，完全暴露在空气之中。
那应该是驾驶舱的位置。
刚想到这里，镜头进一步拉近，戴桐吃惊地看到那里站着四个人，他们迎风而立、指指点点，仿佛是在热切地谈论着什么，旁边还漂浮着的一只五色圆球，流光溢彩，运转不息。
片刻之后，从飞船尾部喷射出猛烈的火焰，颜色由红转紫，由紫转白，终于完全透明。
下一秒钟，她就像南极冰原上射出的一支银箭，划破天际，在茫茫太空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