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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桥此刻正烦闷的在酒楼里百无聊赖的喝着酒。在烟花遭到袭击后,他只是短路了片刻便跳下了城墙往天边奔去。可是到了那里,除了遍地狼藉,哪还有让他心念的王烟花?他也曾发疯般的寻找,除了找到一些红衣的碎片印证他的猜想,加深他的苦痛。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三桥哥哥,三桥哥哥”想着王烟花每次脆脆应他的声音,许三桥冰山般的心仿佛被开了一道口,只是没有人来填补。他就像将跳出鱼缸的金鱼,飞出囚笼的雏鸟,骤然发现自己获得了难得的自由,看到了一片蓝海与一方碧空的可能,最后却发现不过是梦幻泡影。
如果不曾见到王烟花的身死,对他而言,王烟花也只是年少的一场美梦,年老时的微笑与美好的回忆罢了。偏生王烟花死在了他的眼中,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再也无法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在他的心头绽放了最美的烟花…可惜可喜不能再相见,于是许三桥可以把王烟花永远放在回忆里,而回忆永远是美好的,也是伤人的。
最难忘初相见,不能忘因不相见。这个孤高的剑客习惯了身边红衣姑娘的陪伴,渐渐痛苦地沉沦于这种习惯之中,因为他不知道一句话,所有感情,其实都只是习惯。
举杯仰头饮酒,有些醉意的眼眸惊鸿一瞥,看到了刚踏进酒楼,牵着手的,一名女子和被自己救下的范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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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桥并不知道范小鱼的名字,他只是知道他应该是张家那位的朋友。他本不应该与范小鱼这种普通层面的人发生交集。尽管这人应当已是人间绝顶,但人间绝顶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人间。
或许是许三桥现在太需要一个人说说话,或许只是看在张家那位的面子上。当这俩人在他对面落座时,他并没有感到十分的不悦与被打扰的不喜。
“那个和你一起的王烟花呢?”张天妒笑着问许三桥,此刻她的心情真的不错,一来托了范小鱼的福,她可以自由的看着身边的颜色;二来亦是因为范小鱼,她才发现原来懵懂的牵手是件那么甜蜜的事情。就像刚生出来的小猫,总是习惯认第一个见到的人为最亲近的父母,年轻少女第一次让自己好好活一次时,见到的第一个印象不错的男子,自然也会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就如同入席许久,依旧不肯松的双手一样。
许三桥听到这个声音,才发现原来那天救的张家人竟是这个女子。他认真的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瞬,内心闪过一丝疑惑--------他听闻张家的人间行走都是天生异瞳的。但这个疑惑转瞬而过,他苦恼的一笑置意,说了说那天他见到的事。
风雷城外的匪袭,范小鱼和张天妒自是知道的。但他们也不曾想到,那个救下他们性命的红衣姑娘,竟然也在那一次袭击中丧失生命。一时间,他们竟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坐的更近了些以至于肩膀微微靠在了一起,像是为了驱赶坏消息带来的寒冷所做的本能反应。
许三桥看着坐在他面前两人的反应,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他太清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在他逃亡之时,没有人可以替他承受他遭受的压力痛苦,他向他人诉说家族的遭遇,一路的经历,得到的只有一句句沉重的抱歉。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除了他的小烟花。在逃亡路上,也只有小烟花陪伴着他,让他从家族破灭的黑暗阴影中走出来。小烟花,又是小烟花。想到这里,许三桥心口的痛楚仿佛更重些。也不知是冰山裂开了口子还是卸下了伪装,他开始不由自主的诉说这几日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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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便随着酸楚的诉说,许三桥心中的沉痛竟然开始慢慢减弱了些。他不知道他说了多少糊涂言语,他竟然觉得有的渴。
正这么想着,有双手把温润的茶水递到了他的面前。许三桥抬头,正好对上了范小鱼诚恳热情的眼神。只听范小鱼眯着眼睛说道:“有没有感觉好些?我总听人说,当人心情烦闷的时候总要和人说说话才会好些的。”
张天妒听了范小鱼的话,恍然大悟,在范小鱼耳边小声细语道:“难怪你要拉着我过来。”却又想着范小鱼现在又那么会察言观色,之前和她独处时怎么就没有这股机灵劲?她没有意识到,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会不可避免紧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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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盟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联盟,它更像是一个国家,一个由江湖所有势力集聚起来的国家。这个国家每五年会推选出来一个他们认为可以带领他们强盛的势力,带领他们将江湖的风流传播到姑苏那头去。为了便于联盟的管理,他们在江湖设立四个分盟。在这样的背景下,基本不可能会有流寇在江湖生存,更何况是这样装备精良的流寇。那么在这流寇事件的背后毫无疑问,至少有着江南分盟的影子。
在饭桌上,范小鱼一笔笔的向许三桥分析着此前遭遇的种种蹊跷之处,意图将许三桥拉拢到自己这一方来。但是许三桥依旧十分犹豫,他向来习惯独行。任范小鱼巧舌如簧仍一筹莫展之际,一直在一旁安静听着的张天妒适时的说了句:
“听说…这一次双天会,江东分盟主的公子也会前去。”
许三桥看了眼张天妒,干了一大碗酒,说道:“那我便与你们同去。”顿时拔开云雾见天明。范小鱼惊喜的看了看张天妒,互相牵着的手有些不安分的捏了捏,引来张天妒嗔怪的眼神。看来在一起相处的这段时间,在他们互相没有觉察的时光里,他们产生了许多微妙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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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如白驹过隙。范小鱼一行三人由东往西,来到了天命观举行双天会的广场。双天会在正午举行,此时只是巳时,广场上便已经站满了人。许三桥不习惯在人多的场合抛头露面,于是他只是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把自己隐藏在了阴影里。
习惯令人上瘾,喜欢令人上瘾,牵手自然也是的。此时的范小鱼和张天妒不在广场里,在观内。理所当然的牵着手,面对着江湖中那位盛名的大路曹先生。张天妒今天打扮的,与平时不同。她披着一件玄黑色的披风,上面绣满千山,仿佛千山过尽,只留一句勿念。在里面的是不染尘的交领白衣与青灰色半裙,更生垂顺飘逸灵动之感。唯一与曾经相同的,只有眉眼间那块青色破布。她散落着及腰的长发等待着大路曹先生的批评-----------她作为张家的人间行走,本该穿着那套算命先生的服饰。可是这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这又是那个人买的衣服,她只想跟随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家族的教诲。
大路曹先生出乎张天妒意料的,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是苍老的挥了挥手,示意张天妒出去主持大会。范小鱼却没有动,他似乎想和大路曹先生交谈些什么。大路曹先生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招了招手,便和范小鱼一同进了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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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范家的人间行走,已经有六年不曾出世了。”大路曹先生背对着范小鱼,说道。
范小鱼对大路曹先生窥破自己的身份并不感到惊讶,他恭敬的回到:“是的先生,我已有六年不曾回家。”
大路曹先生似乎很满意范小鱼的恭敬语气,一边解开自己的蒙眼布,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让你们四个人巧遇正是我安排的…你知道的…这并不困难,对我而言就如同拨动一个琴弦。”
范小鱼摇了摇头说道:“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你要致我们于死地。”
大路曹先生放下了他的蒙眼布,用空无一物的眼眶看着范小鱼说道:“历史是不能开倒车的。当年风中残烛的许氏王朝如何能抵挡得了姑苏帝国的铁骑?不过苟延残喘罢了。而如今历史选择了江左盟,我自然不能放任许氏遗孤来破坏江湖前所未有的团结。”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你从那个地方出来,你就应该知道,我们三大家从来不是一体的,有的只是利益的勾连。而谁损害了江湖的利益,便是损害了我们的利益。你既然身在江湖,就得守着江湖的规矩。”
在共同利益面前,三大家自然会前所未有的团结。范小鱼震惊于那空洞的眼眶,仿佛要把自己陷入无限的黑暗。他沉重的说道:“还有一个问题,张天妒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就像料到范小鱼会问这个问题一样,大路曹先生老迈的嘴角向上勾了勾,说道:“我与你的父亲是故交…”见范小鱼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道:“所以我知道你们秀水山庄秘传的,是什么把戏。双天会从来不是为了那些江湖人准备的,只是为了寻找出你们家的人,增加与你们家的联系。”
“你父亲当年没能度我,我不怪他。天妒是我唯一的学生…我希望…你能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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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观内出来,回到广场上。不知为何,正午的太阳被一朵巨大的乌云遮盖,只透出两束阳光,落在广场上一男一女的身上。然而范小鱼此刻只想着张天妒,根本没有去注意被天命选中的二人,是谁。
看着广场上主持仪式的天台上空无一人,范小鱼的心跳漏了半拍,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急切的神色生生的浮现的范小鱼的眉眼之间,引来了众人疑惑的目光。
一步一步,再到慢跑,再到四处的狂奔,范小鱼就像发了疯一样寻找心里漏掉的那个女子的下落,那个温润如水的女子。
恍惚间,范小鱼竟生生的闯入了天命观的一处坟冢。映入他眼里的,是如同台阶一般向上延伸的墓碑。墓碑的尽头是一棵枯萎的大树,树根旁靠坐着一名女子。范小鱼见到她,生怕来不及似的,踩着如台阶般的墓碑,向上攀登到达女子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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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台上主持仪式的张天妒,看到那两束日光打在了和江南少盟主同行的姑娘和许三桥身上时,心中不免升起了一丝荒诞感觉。只是这些都与她无关了,张天妒这样想着。在呼唤那朵乌云的时候,张天妒如琥珀般的眼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天命。只是,对于一个知天命者来说,在生命最后一刻才能知道自己的命运该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金黄色的瞳孔微微颤抖,张天妒往天命观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像是生命走到尽头的猫,不发一语的独自离开,寻找自己的坟墓。
广场上的人都在震惊于那两根粗大光柱,没有人发现还有两束细小的光线,落在了天命观里,张天妒的心里…
张天妒有自己的命数,也有自己的命树。此时的张天妒就靠坐在命树旁,看着天边的云朵,想着生后的事情。她的命树与她的生机相连,此刻这棵曾经茂盛的大树,如今已经秃得精光,只剩枝干与枯透的树皮了。张天妒努力盯着天空,仿佛云朵中浮现出一个眯着眼的面容。她贪婪的呼吸着自己最后的几口气,呼哧呼哧的,命树的枝头还挂着最后一片叶子,大概等它坠落的时候,便是自己彻底离开的时候吧?张天妒这样想着。渐渐的,天边那个面容消散了,云朵被风吹散了。颤抖的琥珀开始失去光泽,眼里的金色玫瑰也一片片的凋落。
在张天妒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一指点在了她的心口。刹那间,一股磅礴的生机从她的心脏唤出,就像黑暗的视线出现了一个光点,紧接着这个光越来越大直到充满了她的视线。张天妒就这样从黑暗之中苏醒过来,虚弱的看着双膝跪坐在她面前,一指点在她心口的范小鱼。看着范小鱼惊慌失措的面孔,变得一半花白的头发,不知怎么的,竟然微微的笑了起来。
“原来你早就知道…”张天妒低声喃道,又想到他竟然可恶的不告诉自己,用尽最后的力气凶道:“小眼睛都不是好东西…”语毕,便头靠着命树,沉沉的睡过去。
“哎哟”范小鱼学着张天妒的样子,也靠坐在这棵大树下。看着熟睡的张天妒,就像看着睡在怀里的小猫咪。范小鱼深吸了口气,放松了下来,发出了舒适的声音。转头看了看张天妒熟睡的容颜,想了想,竟大胆的搂过她的肩膀,轻轻的温柔的把她的头往右一推,让头可以靠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不知在何时,已经牵着张天妒的右手了。做完这一切后,范小鱼感觉疲惫涌上了心头,也渐渐的睡去。
此刻的命树下,有男女互相依偎。老树也长出了新芽开出了左右对称的红花。从此这对男女便共用同一个生命。这天下哪有什么天上天下无双人,有的只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
(祸福来兮,祸福来兮。如果不可避免的死亡是灾祸,那么两者的相遇便是逆天改命的福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