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大战术家!居然用一首歌就把嫌犯打动了!”毛月月听说过很多有关罗燊神乎其神的传闻,终于在这一天亲自领教,不自觉朝他竖起大拇指。
“那首歌对他来说有特别的意义。”罗燊只是轻轻笑着,却不像是在为作战的胜利而喜悦。
就好像,他从来都是这样。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梁千雁、石叙达和郑铭寒一哄而上,抓住卢定巍帮助他把悬在半空中的嫌犯拖上来,最终自然会是喜闻乐见的圆满结局。
被劫持的人质会在简单的心理疏导之后回到学校,一切就好像没发生过;嫌犯会被带回特工局审讯,并且作为无立场型犯罪的研究样本进行采样分析以及理所当然的处置,他不但无法得到他想要的救赎,还要为他的冲动付出生不如死的代价。
人间悲喜,总是在这一刻爆发。
罗燊提前摘下了耳机,把眼镜放在桌上,感到房车里的冷气有些让他难以承受,又有些口渴,想要暂时离开这里,去买些什么喝的。
他转身走下了房车,却杵在着胡同里的石墙面前停了下来。
他努力回想着十年前的自己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态走上了那个天台,那天的太阳也像今天这么炙热吗?但是都记不清。
他只记得那天也有一个如今天这般的笨蛋朝他冲过来,抓住他的手。
那张光辉而充满希望的脸比太阳还要耀眼,他心中的杀意并没有因为那只擅自主张就覆上来的手而削弱半分。
那时的他便有了答案,如果想要将他与他厌恶的世界割裂开来,不只是可以毁灭他自己,也可以毁灭他厌恶的一切。
那一天,他没有从天台上跳下去,但他还是死去了。
永远恰当的微笑从此生长在了他的脸上,他是在模仿那个人如同救世主一般的乐观吗?
他不知道。
“哐当”一声,雪碧从自动贩卖机中滚出,罗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弯腰去捡,接着便又有一瓶可乐从他手边滚出来。
就算他近视五百度,但依旧不戴眼镜也能够辨认出自己一旁这个正笑逐颜开的橘发家伙。
哪里像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
罗燊起开易拉罐的拉环,令人振奋的气泡一点一点流入他的口中。身边的人尚且安静,随他咽下几口汽水,汗水顺着脖颈滑过喉结。
“刚才真是太刺激了!”卢定巍随手扯过肩膀上的外套擦了擦脸上的汗,享受地哈了一口气。
“你差点没命。”
“我命大得很!——你知不知道猫有九条命?我是金虎,也是猫科动物!”
罗燊翻了个白眼,又喝了一口汽水,“就你这个造法,九条命可不够。”
“哎,别这么丧气!为了世界和平而献身也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卢定巍拍了拍罗燊的肩膀,“这次还是多亏了你,如果绑匪真的带女孩跳下了天台,后果实在是……”
罗燊动了下眉毛,摇了摇头,“我只是在做我的本职工作。”
潜台词是:但是从没有人让你冒失地冲上去。
毕竟在一位夜莺特工局最有潜力的精英特工的性命面前,一条绑匪的命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卢定巍有着怎样满溢的无私和莽撞的勇敢。
“能把本职工作做的如此增光添彩的人除了你也没别人了,这次任务的最佳特工肯定是你的!”
罗燊笑了笑,想说他并不在乎那些。
“说起来……组织这次派你们组协助我们,不是太大题小做了吗?”
虽然罗燊没什么野心,为人低调,又总是在无形之中耍的一手好帅,但在卢定巍面前,他还是总是忍不住想要膨胀一下他的好胜心。
他与卢定巍是儿时的旧识,又同期加入组织,四年来最佳特工这个名义上的勋章如果能转化为实体,属于卢定巍的几乎能贴满长城城墙。
他总是这么出色而耀眼,从始至终都是如此。
但他也不嫉妒,毕竟他想要的不多,只是做好本职工作。而卢定巍则是用生命在守护着那些陷于危机的人,他亦不是为了名誉而去做这些事,但他值得获得这样的名誉。
只是偶尔,偶尔也想让卢定巍知道,会发光的其实不只他一个人。
但卢定巍一直都知道这一点。
“啊。”卢定巍顿了一下,“不是组织派的。”
他垂眼看向罗燊,“是我申请的。”
罗燊皱了下眉头。
“我们组不是近战类的嘛,总是被分配到那种打打杀杀的任务,我觉得让我的组员跟着你们谈判组学点人情世故也挺好的!”
他眼神飘忽不定地喝了一口饮料,这样的理由蒙混他人也就罢了,但他的对手可是罗燊。
“你能不能换一个更直白的措辞?”
卢定巍尴尬呵呵两下,“你们组……有新成员嘛。”
罗燊无奈一笑,自知即使是这个理由,也不过是换了一番堂而皇之。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原因,他自己最清楚。
他心想这个人真的是从小到大一点都没变过。在他儿时无数次警告过他不要靠近自己却依旧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依旧宛如打不倒的小强一般黏在他的身边,他终于明白执着这个词也许是愚蠢的变体。
他不想让他靠近自己,因为在卢定巍那张永远充盈着无尽希望的脸上他总是能够看到他哥哥的影子。
而自己不过是个活在兄长阴影之下的失败者,无论他怎样出色、怎样成就,在父母眼中依旧不及他哥哥分毫。
他曾经厌恶着卢定巍,一如厌恶着他的哥哥,但他深知卢定巍是无辜的,所以想要在一切变得更糟之前将他推离自己。
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
也许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理由对于那个无比真诚的男孩来说,实在是有些牵强而残酷。
他不再推开他,也许是想从他的身上学到什么,让他能够变得和兄长更像一点,以为如果这样就能够分得父母给与兄长的万分之一关怀。
但那不过是可悲的东施效颦。只是当他明白父母对他的漠视并不是因为他那含蓄内敛而不如兄长那般野心勃勃的性格并不能够驾驭得起家族事业的纷争,而只是因为他是他时,他也早已经来不及在一切灾难到来之前体面地将卢定巍推开了。
罗燊的目光又落在卢定巍右臂上那条从肩头蜿蜒到手肘的长疤。
天台、男孩、手、下坠,记忆碎片错综流离过他的脑海,伴着一阵阵勇气的热浪,让他一时分不清那种炙热到让人发狂的感觉是源自记忆还是当下的真实存在。
“很疼吧。”
就好像是一句迟到了十年的道歉。
卢定巍有些讶异,顺着罗燊忧心忡忡的眼神看向自己顺着短袖蔓延出来的长疤,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甚至把袖子撩起到肩膀上,毫不在意地秀起自己健美的肱二头肌。
“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早就不记得了。”
但是罗燊却永远都忘不掉。
那个赤诚的男孩越过人群拉住他的手,让他不要跳下去。
他却在顷刻之间做出了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事情——
他将他反手推了下去。
在碰撞声、尖叫声和嘶吼声中,他并不能够确认自己是否还有着清醒的意识,也心想也许是那天太热,在天台上焦烧几个钟头,多少有些中暑的迷糊,才让他始终没能把调解员的话听进耳朵里。
街道上车水马龙,他什么都没去想,只是觉得鹿也许应该属于森林,而这里,太拥挤。
若不是那只冰凉的手覆上来让他获得短暂的清醒,他也许会就这样糊涂地结束一切。
只是他宁可就这样一直糊涂下去,也不想去做什么伤害他人一片赤诚的事情。
事故发生之后他被带去英国休养了一段时间,在那边读完大学又回到这里。
抱着逃离的想法离开家加入组织,他没想过能再遇到卢定巍,在这样的地方,更没想到他会不计前嫌。
那天跟今天一样,救援车没能及时赶到。
若不是那条乱来的铁丝在卢定巍身上划下这道口子,他也不会被挂在阳台上免于一死。
若是没有这道伤疤,这一切就好像真的只是罗燊的一场噩梦。
他多希望没有这道伤疤。
“他在我这,好,我们这就回去。”
卢定巍对着耳机低语一句,又拍拍罗燊的肩膀。
“走吧,队长叫我们回去了。”
罗燊捏扁易拉罐丢到一旁的垃圾桶中,绕过这个看起来永远都没有烦恼的傻大个,走在了他的前面。
毕竟注视着对方的那一个,总是要承担够多。
他已经够累了。
卢定巍看着罗燊这满是忧郁的背影,低头笑着踢了一下脚下的石子。
这个永远体面谦逊又优雅得像绅士的男人,似乎早就跟他记忆中的样子不一样了,但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唯一不变的是,他依旧是和他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即便他认为他们早就可以被称得上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至于他伤疤的事情,他知晓罗燊想要问的绝不止这么一句话,他也并不是不记得那划过筋骨的触感和耳边飒飒而过的风有多疼,只是他觉得,他欠罗燊的远不止以这些作为代价。
只是在合适的机会让他知晓真相之前,他一定会一直努力为他笑着,不要被他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