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想走,但他必须走。
虞凛松了口气,慢慢松开弓弦,活动了两下胳膊。
而沐岚公主那边依旧箭矢不中。
虞凛很想提醒,你这姿势不对,射出去多少支都中不了靶子。
但还没出声,就看见小姑娘气鼓鼓的,拿过一支羽箭,也不搭上弓,双手握住,暗暗发力,把箭矢给折断了。
公主身边的内侍又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支,沐岚看着羽箭,不想接。
“公主。”虞凛开口,“我也拉弓许久了,想射一箭试试,可否请公主看看?”
小姑娘恹恹点头。
虞凛伸手从箭囊当中抽出一支箭来,搭箭上弓,五平三靠姿势标准,瞄准虎头就射了出去。
可谓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只是那箭疲软无力,脱离弓弦不久,就吧嗒掉了下来,离脚边不远。
公主忍俊不禁:“姐姐,你这比我还不如啊。”
虞凛笑笑:“公主可否示范一下,让我仔细看看?”
沐岚犹豫:“我射得不准……”
虞凛摆了个“请”的姿势:“至少比我强吧?”
虞沐岚此刻有了些信心,想着即使不能中靶,好歹射得比怜贵人远。于是也抽出一支箭来,瞄准虎头——
“殿下。”虞凛站到大侄女身后,小姑娘身量未足,脑袋刚好到自己的下巴,“肩平,肘平,耳听弦。”
“这话听了八百遍了……”公主有些不耐烦。
“是吗?”虞凛把她胳膊一抬,“放箭试试。”
那箭距虎头仅一毫之差。
“哇!”虞沐岚睁大双眼,嘴角情不自禁地上翘,“这是我今日,不,今年射得最好的一箭。”
公主转身对虞凛道:“姐姐你好厉害!”
“不敢不敢,我臂力不行,比起公主还差得远。”虞凛推辞,“只是知道点书上写的东西罢了。”
“书上写的东西,谁不知道?”公主叹气,“刚才皇兄教我,也就那个样子。”
小内侍提醒:“公主……”
然而却被沐岚打断:“他教得不好,我还不能说了吗?”
“公主想学射箭,请个好的武师傅教习便是了。”虞凛兄弟几个加上虞清晏学射箭,都是唐师傅教的,他觉得除了大侄子,都学得挺好。
“也不是没请过。”公主抱怨,“教得还不如皇兄呢。”
“那再找。”虞凛笑道,“把教得最好的那个留下来。”
“教得最好的人,留不住的。”沐岚低垂眼睫,叹了口气,“是我六叔。”
虞凛一愣,自己好像确实教过大侄女射箭,应该在洪庆八年还是洪庆九年的时候。
统共也没教过几次,他都快忘了自己怎么教的了,这孩子竟然还记得。
“公主。”小内侍试探着开口,“那是齐庶人……”
“怎么?”公主反问,“不能说吗?皇兄可没把六叔从宗谱里除名,他就是我六叔。”
傻孩子,我造的可是你亲哥的反啊。
“可是他起兵造反,你不怪他吗?”虞凛偏过头,看着天边流散的云。
“六叔造反当然是错的,后来……也是自食恶果吧。”公主放缓了声调,“可他从前对我、对皇兄还有阿景弟弟都很好,他教我射箭也教得很好。”
他没你说得那么好。
他对你好,是因为太宗皇帝宠你,你又是个女孩儿;他对阿景好,是因为念着五哥的情义;他对虞清晏,真的算不上好。
“公主觉得我教得如何?”虞凛轻声问。
“你?”公主歪了歪头。
虞凛颇有些自嘲地笑笑:“我自己射箭倒是不成,但书上写了的东西,教得也还算准确。就是不知公主嫌不嫌弃……”
“怜姐姐教得虽然不如我六叔。”沐岚的眼珠子转了转,“但也很好了。以后我来御射场练射箭,会去朝晖殿叫你的。”
“好。”
就当是我,尽生前未竟之事。
暮色四合,小内侍多次明示暗示,公主才准备离开御射场,回乐泱宫。
御道上的宫灯暖黄一排,虞凛跟在沐岚公主身后,仿佛从前许多次送她或者虞清晏回东宫。
如今东宫空闲,东西走向的主道宫灯寂寂,幽长无人。
公主和虞凛都没有坐轿辇,远处却有个内官坐在竹椅上,由人抬着过来。
在离他们十步有余的地方,老内官手一抬,示意停下,而后由人扶着下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公主金安,贵人玉安。”
“黄阿公快起。”公主亲昵道。
这人是都知内侍黄纹,先帝的御前长随,太宗尚居汝阳潜邸时,他就跟着伺候世子,沐岚和虞清晏在幼年时候也都曾被他照料过。
都知监传递文书、统筹宫中人事,都知内侍为内官之首。
都知内侍和御前长随,通常由一人兼任。
当年太宗皇帝驾崩,老都知钱仲良就跟着守皇陵去了。但先帝在位不满一年,都知内侍的椅子黄纹方才坐热,虞清晏也不好意思就这样让先帝的旧人走。
甚至,还特地在外宫给他安排了一间临近都知监的小院,供他起居。
太后也对黄都知颇为信任,她统领六宫,许多事情便交由宫正司与都知监打理。
虞凛对着黄都知轻轻一颔首,以示敬重。
毕竟别说是怜贵人,哪怕皇后,也得给他三分薄面。
“太后娘娘忧心公主。”黄纹走到沐岚身边,垂首躬身,“所以遣奴婢来问问,公主怎么还不家去?”
“同怜姐姐投缘。”公主看了眼虞凛,“便在御射场多玩了会儿。对了黄阿公,乐泱宫的晚膳备好了没有?我饿了。”
“好了,好了。”黄纹笑呵呵,看着颇为慈祥,“有公主喜欢的玉薯甜汤,正用红泥小炉温着呢。”
沐岚满意点头,然后转身对着虞凛笑了笑:“怜姐姐,改日再见。”
黄纹也头一次给了他个正眼,微微躬身后,扶着公主坐上了方才那张竹椅,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开了。
抬着宫人们抬着小轿的身影渐渐在御道上模糊、消失,虞凛也返过身,往朝晖殿的方向走去。
重銮宫里此刻也走出两个人来,一着缁红、一着黛蓝。
御书房里头炭火足,甫一出来,那黛蓝袍子的人呵手跺脚,望天道:“都这个时辰了,宋兄,出了宫由愚弟做东,请你用顿简餐如何?”
这人正是兵部侍郎季鸿升,而他身旁长脸三白眼的那位,是大理寺卿宋遂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