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季大人。”宋寺卿拢着袖子,除此以外仿佛丝毫感受不到外头的寒风。
“去南巷百益楼如何?”季鸿升问,“离你府上不远。”
宋遂良面无表情:“我今晚宿在大理寺。”
“那去东太平苑?”季侍郎有点肉疼,那儿的吃食可贵。
“大理寺门口有个买烧饼的。”宋遂良从袖子里伸出双手,对着季鸿升一揖,“有劳季大人。”
季鸿升看了看那双手,指节突出、苍白粗糙,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
和一般刀笔吏的手大相径庭。
“烧饼摊子能开在大理寺门口,那卖的烧饼必然真材实料。”季鸿升笑道,“愚弟也颇想尝尝。”
二人在御道上渐渐行远,一个伶俐的小内侍进了重銮宫,在德申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把袖子里的东西交给了他。
那东西是个纸团。
德申将被揉紧的纸团稍稍展开一点,看里头像有墨迹,就未曾再继续展开,而是转身进了御书房,将它呈到了御案上。
皇帝锁着眉,方才两位大人在御书房一下午,说的应该不是什么宽慰圣心的事情。
“这是什么?”虞清晏叹了口气,展开纸团,上头零零碎碎地写了几个字,还有些奇形怪状看不出为何物的东西。
“皇上,这是朝晖殿里头的东西,应该是怜贵人所书。”德申垂首,眼睛看着地面,回答道。
这是怜贵人写的?她的字有这么丑吗?
可奴婢们大多不怎么识字,而且用不上这么好的纸张笔墨。
能用上绝不会这般浪费。
难不成是用左手写的?写这些东西是在练字?
兴许是她闷在宫里太无聊了吧。
虞清晏把纸张放到一边,挥挥手让德申下去,翻开跟前的折子又看了起来。
那折子正是兵部季侍郎下午给递上来的。
大理寺门口,季鸿升和宋遂良一人抓着一只烧饼,在寒风里啃。
烧饼确实真材实料,个头比别家的大,上头撒的芝麻也多,油香油香的。
就是抓着烧饼的手,一面是刚出炉的烧饼,另一面是刺骨的寒风,冰火两重天。
“季大人可要进去坐坐。”宋遂良问道。
季鸿升求之不得,连连点头。
二人进了大理寺,从大门往里弯弯绕绕,大概走过四五进院子,走到一座灰墙黑窗的小瓦房跟前。瓦房旁边有棵枯死了的老桃树,树下都是荒草,树上还停着一只老鸹。
季鸿升看了看老鸹,老鸹也看了看季鸿升。
这不是殓房吗?
宋遂良拿着钥匙,正在开殓房的门。
他的肚子已经被烧饼填满,但愿烧饼兄过会儿莫要想着出来。
进门之后并非直接到验尸的地方,而是有一间小厅,里头放着桌椅柜子,柜子上有纱布、头巾等物什。
宋遂良没有继续往里走,而是就在桌边坐下了,还招呼季鸿升也坐。
待他坐定,宋遂良开口道:“季大人,宋某有话要说。”
“宋兄请讲。”季鸿升客气道。
“陈沟桥的案子,没破。”宋遂良伸手指了指紧闭着门的内间,“一应文书,我放在里头。”
年前腊月初,南巷陈沟桥死了个边川人,浑身刀伤。
本来是京兆府接的案子,但前来认尸首的人,竟然说自己是乌涂部大汗的舅舅。
死者是他的儿子,那就是乌涂汗的表兄弟了。
京兆尹立马紧张起来,遣人去鸿胪寺核实。
鸿胪寺几个月前还在预备敕封边川的事情,遇上齐王叛乱兵临城下,才给搁置了。如今名册记录都是全的,一查,果然是乌涂汗的表兄弟。
当时齐王虽然已经被围困,可大军还在城外虎视眈眈,刚打下的边川十六部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乱子。
所以这样的烫手山芋,还是丢给大理寺比较好。
反正宋大人最喜欢人命案子,从来不挑剔。
宋遂良亲自检验尸首,把那边川倒霉蛋浑身的刀伤都分析了个透彻,又带人去陈沟桥周边转悠。
他发现这人身上的刀伤虽然凌乱,但全都是一种刀留下的,那就是边川特有的弯刀。而凶手却应该至少有三人,许多伤口的力度和角度,不像同一人所为。
陈沟桥这一圈又都是赌坊和烟花之地,打探消息也方便,几乎每家赌坊都有人认得死者。
死者赌品不佳,爱出千耍赖;人品也不好,恃强凌弱、欺软怕硬,专挑些京中平民、孤身来的外族人讹诈。由于他老子是个小部族的使者,有些威风,到底也没人敢动他。
但他死前两日,不知抽了什么风,要跟几位带刀的爷玩骰子,而且还死性不改地出老千。当天被人家打出了赌坊,再出现,就横尸陈沟桥了。
大理寺从赌坊周边入手搜查,果真抓到了几个带刀的边川人。核对之下,确为凶手。
元月中旬那次面圣,由于要提到齐王余孽的事情,张复昭便叫上了宋遂良和他们一道去御书房,说要拿陈沟桥的案子铺垫铺垫。
那时候就把这起案子给报到了御前,说破案了。
季鸿升前些日子来大理寺问齐王余孽的审讯结果,借了宋兄的光,今日总算是摸到些疑点,兴奋地表示想要把自己的发现分享给皇上。
宋寺卿一听,眉头一皱,表示我与你同去,将之前陈沟桥一案的文书也呈递御览。
如今这宋遂良又说案子没破,文书还在殓房里头锁着,是几个意思?
他东想西想的时候,宋大人又说话了:“仅仅抓到凶手不算破案。宋某怀疑季大人所查,与陈沟桥一案有关联。”
月至中天,季鸿升才离开大理寺。
到家的时候,老仆马叔正披着件棉夹袄,在门厅里头打瞌睡。
老人家听见开门的声音,猛地惊醒:“啊呀,大人您回来了!小老儿给您煮点饺子去。”
说罢就要去灶房。
“马叔,别麻烦了。”季鸿升叫住了他,“我晚上吃了烧饼。”
老人家摇头:“大人,您这么大的个子,一个烧饼也吃不饱。小老儿的饺子新包的,小姐都说香,晚饭吃了有十个呢。”
“好。”季鸿升笑笑,没有再继续拒绝,“那就有劳马叔。”
马叔裹紧夹袄,说着:“咱们大人吃饱了,才好为国效力……”然后提着灯笼,往院子里的灶房走去。
季鸿升也走进了院子,天上星月交辉,四周围万籁俱静。东边小厢房窗子里黑漆漆,想是妹妹已经睡熟了;灶房的烟囱上正冒出白烟,应该是饺子下了锅。
他叹了口气,良夜如斯。
不一会,马叔端着饺子出来,看见季鸿升往院子里一杵,又开始念叨晚上冷,大人赶紧进屋。
季大人听话地进了屋,吃了满满一盘饺子,和马叔一道收拾了碗筷,这才歇下。
只是吃得太多,此刻躺在床上胃里还顶着,他睡不着。
满脑子都是宋遂良在殓房和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