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晓怡
“十个回回九个马”，晓怡自然是马姓回民了。没有回回先祖那种高鼻凹眼的面部特征，却也有一对浓眉下两只闪烁着智慧的亮眼，不高的身材，两条腿总是捯得脚底生风。他说他太忙。
晓怡是市里几大金牌婚庆司仪之一。婚姻大事，大到两个终成眷属的有情人百年合好的幸福。在这种喜气盈天的热闹场合当司仪，是个绝美的差事，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能干得了的。只要他往婚庆殿堂前那么一站、一张嘴，上帝都要被他逗得发笑了。
当然，晓怡这个金牌司仪有时也不光逗人欢乐，求到他的，有大喜事也有大悲情。比如，有个星期六，他一上午经历了三个大悲大喜的场合：早晨9点，他到殡仪馆主持了一个沉痛的遗体告别仪式——死者不到40岁，显然非病即灾，意外身亡。晓怡的声调沉重哀婉，死者家属哭声惨痛，大厅一片唏嘘之声，让晓怡也抹了一把伤心泪。实在悲哉哀哉。上午11点，他又出现在一对新婚夫妇的婚庆典礼上——晓怡这会儿是喜气盈盈、风趣优雅、妙语连珠，用永结连理的一句老话，将终成眷属的一对新人，从幸福相连的红地毯，送上了相爱百年的人生路。真正喜哉乐哉。中午12点，他又赶到一家酒楼，为一位80岁高龄的老太太主持了贺寿大宴仪式——众子女端寿桃祝老人延年；孙儿辈绕膝抱颈竞相道福；老人家寿眉笑目，笃享天伦乐事。确乎孝哉福哉。
晓怡深知，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养妻儿，对无辜者同情，对死难者怜悯，对长者幼者仁爱，是人之为人应有的品性。他赶巧在一个上午遇到的三件或大悲或大喜的寻常事，正应了一句不寻常的话：生则尊严，死亦尊严。从死亡的意义反衬生命的意义，死亡更需尊严。故此，他应承下来的事，必能办得尽心尽力，各方满意。
乐哈哈的晓怡也有严肃“较真儿”的时候。有一年，管理市内环境卫生的公务员们制服齐整，四下里出动，忙碌地清理街头的地摊儿、商贩。在南门桥头，执行公务的四名公务员与不听吆喝的小贩两口子从口角发展到了街头“战斗”，素爱围观的人们看起了热闹。打这儿经过的晓怡见状，偏腿下了摩托车，看着小贩两口子的狼狈相，他一把拉住了正在向前扑去的公务员：“同志，我给你们提点意见，你们头顶国徽来执行公务，不要忘了，你们的权力是人民给的，这样做实在有损执法人员形象……”一番话把对方说得面红耳赤，点头称是。晓怡并未罢休，向“热线电话”鸣了不平。三天后，爱听“热线电话”的市民们便听到了这一段不平之词。
古道热肠的晓怡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不凡之举。他岳母后续的老伴儿患晚期肺癌住院8个月，晓怡服侍照料、喂吃喂喝8个月。老人脾气乖戾，看不惯的事儿多，又挑食，晓怡顺他性子来，调剂花样做饭给老人吃、服侍老人，直到跑前跑后给老人送了终。
1999年3月22日《银川晚报》，2011年3月8日修改补充
爱之痛
台灯下、柔和的光晕，如穹窿般，罩着桌上摊开的书、本、笔、一杯冉冉升腾着香浓热气的咖啡，也罩着一个放任思绪的读书人。
寂静的子夜真好，家人早已沉睡，苍穹和那深沉寂静的星星，伴着我，伴着我的思绪飞升……
这样的子夜真好，让我不恋睡梦，让我面对如此厚重的寓意遐想——“妈妈”是什么？
“妈妈”的岁月，已如白驹过隙，如珍珠般稀少的美好时光早已被岁月之浪带走，留下的，唯有日甚一日的满头华发、耳背牙稀和心底深处珍藏的记忆。
参透了诸多艰辛苦痛，方从“妈妈”的身上感悟到：希望有多深，痛苦有多深，爱，就有多深。
一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儿了，秀儿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妈妈，说她从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心口怦怦直跳，她捂住胸口，想这个梦，想梦中的点滴细节，想梦中妈妈呼唤她的声音和口气、走路的姿势，都跟在世时没两样……她在黑暗中坐着，想了很久，让她想不明白，自始至终，妈妈都是背对着她，她始终没有看到妈妈的脸。她说她很奇怪。
秀儿告诉我，妈妈病后不止一次地对她说，秀啊，我这一辈子从来都只为别人着想，最后才想到自己，心善了一辈子，可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让我受这么大的罪呢？
不到一年半的时间，秀儿的妈妈断续住院8个月，做了一次胃大部切除清扫病灶的手术，接受了两个疗程的化疗。妈妈身心的痛苦令秀儿不堪回首，痛苦在妈妈身上，泪流在她的心里。最使她心如刀割的，是8个月里，因创口积液换药对妈妈的无情折磨，那长达二三百天的每一日，妈妈忍受的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妈妈说，那就像是个鬼门关，人到了阴曹地府，也就过一次鬼门关吧，可我每换一次药，就像过一次鬼门关。我每次盼望着医生能早点来换药，伤口早点愈合，但一见到医生端着换药碗向我走来时，心就不由得抽紧了，就觉得手术创口那个地方的肌肉神经开始突突突地颤抖不停。我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两手紧紧地扭到后背，用自己的右手手指狠命地掐左手背，直到将手背上的肌肉掐得没了一丁点儿痛觉，全身瘫了一样。
秀儿的妈妈生前与我聊天，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这辈子要做到六个对得起，一要对得起父母双亲，二要对得起丈夫，三要对得起子女，四要对得起患者……秀儿后来也跟我说过她妈妈的这六个对得起，并很痛惜地说，妈妈唯独没有说要对得起她自己……秀儿还告诉我，说一次次的住院、手术、换药，一次次的化疗，是让妈妈感到比死亡更恐怖的一次次创痛。妈妈真想尽早了断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痛苦。
不死，是比死更难的事情。癌痛在一身，创痛在两头：
——母亲那头，身心备受煎熬，想一死了之，早日解脱，却为了老夫、为了儿女们的日日祈愿硬挺着，苦受煎熬；——亲人这头，老夫欲哭无泪，孩子们极力想留住妈妈的生命，觉得只有血缘维系的根基才是牢固的，妈妈在一天，感情维系的纽带就存在一天。
痛苦、纠结、矛盾、困惑、彷徨、犹豫、优柔寡断、左右为难——秀儿真的是左也难、右也难……秀儿幽忧地对我说，在妈妈的最后时日，她曾问妈妈，你觉得你这辈子活得遗憾不？妈妈说，我不遗憾，我看到你们姐妹几个都这么优秀，有家有业，工作尽责，生活得好，我也就没有遗憾了。秀儿又问，那你对自己就没有一点儿遗憾？妈妈叹了口气，唉，我也有遗憾啊，辛苦了一辈子，该享福了，却又得了这么个病。秀儿啊，我给你个忠告，你一定不要像我这样生活，该为自己着想的时候也要为自己着想。千万不要苦了自己啊！
生命的宝贵在于，它是短促的，无法造就、不可再生、难以复活。
但爱，却可以使生命得到延续。爱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自私的爱，以爱为借口，总是要求对方服从并为之作出牺牲；另一种则与之相反，是一种愿为对方作出任何牺牲的爱。秀儿说，我妈一生就是为了家人活着，只要老爸高兴、子女高兴，她自己就高兴。记得我们小时候，妈妈总说她肠胃不好，所以不能多吃，特别是逢年过节，一到吃饭，她就说自己消化不好，什么都不想吃，尤其是平日难得一见的鱼、肉荤菜，她更是连筷子都不沾一下，我们几个还不谙世事，只顾自己吃得痛快高兴，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妈妈真的是消化不好不能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学者何怀宏曾说过这样一句话，那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爱，与绝望联系在一起的爱……我们怎么可能给爱我们的人造成同样的痛苦呢？
就因为——我们也爱。
二
一位刚下产床的妈妈，接过护士手里呱呱啼哭的女儿，将她肉乎乎的小身子抱在怀里，看着她那粉嘟嘟的小脸和寻找母乳的小嘴时，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油然而生，突发奇想，要将自己的生命时数让给怀中的这个小生命，与她的一生相接续，让她永远活在这美好的人世间，可马上觉得这想法太荒唐，怎么可能？叹口气便想，我既赋予她生命，无论今后怎样，须得全身心地养育她、呵护她，让她尽享世间的美好。
几年后的一天，坐在电视机前的女儿突然扭过头，奶声奶气地问身后的妈妈，妈妈，什么是……爱？妈妈踟躇了一下，嗯……爱呀，是一种非常珍贵的感情，如爸爸妈妈爱孩子，姥姥爱妈妈，妈妈爱你，你爱幼儿园的老师和小朋友，这就是爱。女儿偏着小脑袋，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爱的内涵，太深太深，怎是简单的字义可以诠释？
爱赋予了生命，爱也延续着生命。何怀宏的这句话，在秀儿身上，有着极好的诠释。
记得那是在鸡年，秀儿对家的眷恋似乎较以前更重，以致让我也对她有几分不满——好几次，老同学们总算汇拢起来聚餐、聊大天，可她呢，要不干脆不照面，即使来了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儿，说不了两句话，就火烧屁股似的拔腿要走，一问，说是回家给儿子做饭去，一点儿不顾大家的情面。几个伶牙俐齿的同学挖苦她，说她除了那个家、那俩儿子，这辈子没有别的想头了，说你儿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不会让你老公管去？她常常无奈地一笑，顶多心虚脸红地争辩个一句半句的，然后照溜不误。
直到传来她大儿子威的高考佳绩，老同学们才对她没了抱怨，却多了眼馋，同学的孩子，少有像她家的威那样，给她拿回让人眼红的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
可一年后，三升袋里的“脂肪乳剂”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滴入威的静脉血管里。纯白纯白的脂乳，没有威的脸色和手脚的皮肤白。那种白，谁看了，都感到心头沉甸甸的。
威是秀儿值得骄傲的儿子，高高瘦瘦的才俊小伙儿。18岁那年，在南国一所知名大学参加军训的威，突然被紧急送进了医院。秀儿刚安葬妈妈不久，泪还没有干，又听到这一险信，眼前一阵发黑，多年担惊受怕的那个魔影又现身了——她火速赶到千里之外儿子的病床旁，看着手里那张护士送来的“病危通知书”，秀儿想起了那个梦，梦中妈妈对她说过的话，秀儿、秀儿，你怎么跟妈一样的苦命啊？
秀儿带着威，从南国辗转到京城求医。儿子每天要输血、输白蛋白、肌肉注射止血药。可给儿子输过血后医生再查他的血色素，还是很低。医生告诉她，前两天的血色素结果比这还低，都没敢告诉你，是怕你受不了。你倒下了，你儿子怎么办？
全身虚弱、一脸苍白的威，艰涩地笑着对秀儿说，妈妈，你准备怎么把我带回家去？秀闻言，心如刀绞，明知儿子话中有话，心里那个痛啊。她装出听不明白的样子，假装弯腰去拿床下的什么东西，趁这瞬间，硬是将奔涌而出的满眶眼泪强咽到肚子里，起身时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脚，嗔怪地说，你要是想早点回家，就给我听话，好好治病，病好了我就带你回去了。
秀儿的心里时时责问自己，我既给了他生命，却不能给他健康，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待我如此不公？
先后主管过威的张医生、李博士他们不忍看秀儿欲哭无泪的憔悴面容，不止一次开导她说，你从你妈妈那里得到了母爱，你将母爱又割舍给了你的儿子，儿子成长的欢乐已经鼓舞感染了你——想想19年里你为威的巨大付出、威19年里给你带来的每一个欢乐……你还有老二要抚养，一定要保重啊。秀儿的一句话椎心泣血，让人无以言对：那是我儿子啊！
三
母爱，真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它创造了医疗救治之外的另一种奇迹——威在10岁前，已有大小7次手术记录；第19个年头，秀儿又一次为力争威的生命的回归，像榨汁机一样，将自己每天每时每分的身心血本毫无保留地压榨出来，用作最后的筹码，去与死神顽强抗争。威的生命是母亲孕育的，又是母爱的力量，力挽狂澜般，将威的生命给挽救了回来——这种奇迹，让当年抢救威的医生护士们听到威今天的无恙讯息，都感到万分惊奇。
人呢，就是这么一辈辈、一代代，通过生命传承的形式把爱传递下去的。没有这种传递，人类怎么创造生命的欢乐？生命的欢乐却时时有痛苦相伴随，唯有痛苦，更显生命欢乐的可贵。生命其实就意味着爱。
一个绝望者不死，皆因其生命在爱他的人的心目中是无与伦比的重要。
那是曾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爱，与绝望联系在一起的爱，与至爱亲情融化在一起的爱。牵挂有多长、多远、多深，妈妈的爱，就有多长、多远、多深！
秀儿的故事引人慨叹，让人钦佩不已，谁都说，没想到她这样一个高高瘦瘦的身板，却像是铁打钢铸的不一般，真难想象，那一次次难关她是怎么挺过来的？秀儿却说，换了谁都一样，都会挺过来的。可我始终觉得这肯定不一样，人们对爱的需求和感受是一样的，但对爱的付出却绝对是不一样的。秀儿的母亲、秀儿自己，体现的是绝无仅有的别一种母爱，别一种付出，这种母爱是用炼狱般的痛苦铸就的，无与伦比。
记得威从北京出院回家的那一天，恰逢母亲节，我的手机不时地响起短信提示音，其中有一条短信，我看了再看，且保留至今：有棵大树，我们春天倚着它幻想，夏天倚着它繁茂，秋天倚着它成熟，冬天倚着它沉思……这棵大树，就是妈妈。
《黄河文学》2012年第4期
上苍的厚礼
李昂
这篇文章完成于病榻之上，谨以此作为我生命中经历过的难忘之事的纪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