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的强烈感觉是，我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迫使我只能张开嘴大口地喘气，嘴里不断地向外淌出热乎乎的液体，我猜那一定是鲜血，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嘴边挂着。
当我努力地睁开眼睛，努力地想着，好一会儿才想起我是在自家车上，想起今天是双休日，我们全家出去玩儿、正在回家的路上。可耳边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声响。我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前后左右看了看，看到的，却是满目狼藉：前挡风玻璃全部碎裂了，只有少部分还耷耷吊吊像软布条一样地挂在半空中；前座上，爸爸妈妈没有一点儿动静，安全气囊和座椅把他们紧紧地夹在中间；车里的物品乱成一片；我慢慢伸出手去摸，座位上有不少的玻璃碎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动了动两条腿，腿还能动弹，我挣扎着打开车门，想下车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在高速路上，前边不远处，停着一辆重型大卡车；转过头看，不远处有几个人在边打电话边往我这边比画着什么；再看看我家的汽车，前车身已是面目全非。我的意识一下清醒了，肯定是我们的车跟前边的那辆重型大卡车追尾了——我一手捂着满是鲜血的嘴唇，一手按住疼痛难耐的胸口，艰难地挪动步子，向那几个人走去，得知他们已经报了警，然后回到车里，看到了逐渐苏醒过来的爸爸妈妈，当时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后来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来了很多消防员，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到路边，我就在高速路的道牙上坐了下来，胸口仍在剧烈地疼痛，我尽量蜷缩着身体，以减轻任何微小活动带给我胸口的震痛。爸爸在消防员的帮助下也从车里走了出来，我感觉爸爸没有什么大碍，他来到我身边，给我盖了件衣服，但我无法抬起头看他。妈妈也被消防员搀了出来，把她扶到路边不远处的担架上，不知她的情况怎样？
三辆救护车载着我们一家三口火速驶向医院。出诊医生紧紧扶着我，让我靠在他的手臂上，那像是一双天使的手，正在将我、将我们全家人从地狱的边缘拉回到美好的人间。
救护车仿佛开了很长很长时间才到医院。前来救护的医生护士好像很多。我耳边只有嘈杂的人声、急促的脚步声和仪器的响动声。疼痛让我不得安宁，我闭上眼睛，希望不要再动。躺在另张床上的妈妈大概听女儿的情意——2011年1月于尼泊尔加德满都坦帕寺庙广场喂牛的李昂到了我痛苦的呻吟声，费力地对我说“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疼痛让我不得不清醒。这时，一个柔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好像听到有人叫他“乔大夫”。他一边检查我的口腔，告诉我嘴唇和口腔里都需要缝针，一边在我脸上蒙上手术巾开始操作。他一再安慰我不用担心，说经他缝合恢复的伤口不会留下明显的疤痕，还说你不用担心掉了的那几颗牙齿，你可以植上烤瓷的新牙哦。我无法说话，只能不住地点头。后来知道他叫乔光伟，是口腔科的医生。
手术时唯一的疼痛来自打麻药时。手术缝线在我的唇里唇外、口腔牙床上下来回穿梭，我没有丝毫痛感。可能是为了分散我的痛苦，乔大夫不停地和我说着话，还说以后要和我来个太极对阵，我伸出左手，向他做了个“OK”的手势。这期间，一直有人抓住我的手安慰我说“没事，坚强些”，然后连声夸赞乔大夫缝合的技术好。我想大概是怕我担心吧。
虽然伤口和麻药让我口齿不清，我还是竭尽全力向他表示了谢意。等再拍完胸片、CT，疼痛折磨得我已经完全没有了气力。后来我听说，缝合手术用了一个多小时，大高个头的乔大夫一直是弯着腰屏着气给我缝完那六七十针的。到现在，我还因为未能当面向他致谢而深感歉疚。
从事故发生的当天下午到深夜，短短六七个小时，我一家三口却经历了一次生与死的重大碰撞，成为身临高速路一场严重车祸却奇迹般脱险的感同身受者。次日，躺在病床上的我，仔细回想当时发生的一切，但所有的记忆仅停留在事故发生之后的几个小时，至于当时车祸瞬间的惊恐镜头，却因记忆的一时缺失而成为永久空白，无法在脑中重现，这倒不失为一件绝好的事情，让我的心灵不留任何阴影。
我和父母经大难而不死的这场车祸，连出现场的警察都说，我处理了多少次高速路上的交通事故，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惨重的车祸，三个人却都是从车上走了下来的。
说宿命也好，讲劫难也罢，历经之后，我们依然笑容如常、健康而幸福地永远相处，这真是上苍对良善纯朴之人的无偿赐予和莫大关照。我无数次地在心里感谢着——感谢保佑了我们一家三口的上苍，深深地感谢它的关照与厚爱。同时也一直在心里深深地遗憾着：
遗憾那天我们不能为处理车祸而出警救助、出力帮忙的所有干警、消防战士和过路司机表达谢意；遗憾那晚我们不能对参加救治的所有医生、护士、医技科室、行政总值班等等部门的工作人员当面致谢；遗憾住院期间没有合适的机会向热心关照过我们的所有好心人当面致谢。我们唯有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祝福：祝好人一生平安！我相信，上苍一定会把我们全家的祝福带给他们每一个人的。
在生与死的边缘游走一圈，重归灿烂阳光的怀抱，看到、听到、真切感受到所有救护环节中的医生护士衷心的祝福和问候、亲戚朋友热切而温暖的看望，那种至深至爱、至亲至朋的真实感受，成为镌刻在我心底的、一辈子不可能忘怀的美好记忆。
自此一定否极泰来、必有后福——但愿如此。但有一点我很有把握：今后必用豁达平和之心态去工作、去生活，去虔诚地体悟、力行生命中所有真与美、善与爱的赠与、被赠与。
补记：在车祸后次日，病榻上的女儿，写完她的这篇博客文章，长舒了一口气，闭上双眼，靠在了床头上。她一定又在心里反复吟诵博克文章的那句结束语吧——Life is good，Life is gift。
潘国萍
2007年10月25日
爸爸的向日葵
（报告文学）
优美旋律的背景音乐轻轻回荡在按摩诊室，身穿白大褂的23号按摩师张斓，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推开“华佗室”的白色轨道门走了进来。我早已电话约定过了，正坐在床边儿解着鞋带儿，见张斓进来，十分熟络地跟她打过招呼。
将黑亮的长发用桃粉色头绳束成马尾辫儿的张斓，额前刘海如清水挂面，遮住她那光亮细腻的额头，头顶上卡着一只桃粉色的心形头饰，甜甜的笑腮，牵动一对儿时隐时现的酒窝，使得她的脸尤显柔美，不因那副墨镜而失去生动。
张斓将淡蓝色的按摩床单打开，用手摸着床头将床单回折铺好，然后转到床脚，双手将床单的两角扽平展。再转到床左侧，右手放在我的两肩正中，左手从肩胛部开始由上至下做导引按摩，然后用推摩法、按揉法在腰骶部走经络、推穴道。张斓对我的劳损疼痛部位早已掌握，所以，每次在这些部位用的功夫多些，手起手落轻重适宜，一招一式显现功力，尤其她在我腰间“噌噌噌噌”来回十数次的手掌猛力热搓，使我顿感那僵硬的腰骶肌肉因热力内攻、气血活泛而一下子柔软轻松起来。
张斓边做按摩，边询问我的感受，问最近腰腿疼是否有所改善。我告诉她，这几天连着按摩，感觉腰腿疼减轻多了，走路不像前些日子那么别扭了。这时张斓手上的“活儿”娴熟而有劲道。我俩又聊了起来。
我问起了张斓家乡、她小时候的生活，张斓的话语中流露出深深的思念……
六盘山余脉的月亮山，因似一孤弯月而有名；途七峡八川的葫芦河，经一束一放而有形。张斓的老家就在有名的月亮山下、葫芦河畔。
当然，打开自家两扇门，迎面的并不是那月亮山，而是名不见经传的前梁山，山脚下，就是她小时候的家。前梁山的景致，是张斓脑海中永远抹不去的儿时记忆——张斓告诉我，小时候，我家门前的那座山可美了，一到春夏，漫山遍野开得尽是各种各样的花儿，那小灯笼一样的粉色小花叫灯盏花；白色的花茎上顶个红红的小骨朵的花我们都叫它火柴花——因为它长得跟火柴棒像极了；让人想到“滴滴答答”齐奏吹打的是喇叭花；像跟屁虫一样成天追着太阳转的花叫太阳花；还有牵牛花、牛奶花等等，可美可美了……张斓说，我最喜欢在桃树林中静静地看书了。在张斓充满诗意的回忆中，一幅美景好似显现在我的眼前——仲春花季，漫山层层叠叠的桃花竞放，忽似一夜娇花梦醒，争相伸枝展蕊，妆粉扮艳。粉面桃花的小姑娘斜倚在桃树枝杈上，呼吸着醉人心脾的花香，一双秀气的眼睛闪着灵光，入神地读着从爸爸的书柜里拿出来的一本大厚书。春光穿过桃枝，暖暖地洒落在小姑娘的肩膀上，和风不时戏弄满树娇羞的花朵，一片桃粉花瓣从枝头上飘落下来，款款地落在了张斓手中的书页上，书中的美妙世界和这片粉嫩的花瓣引来小姑娘的无尽遐想，她觉得自己长出了一对儿翅膀，要飞了……
仲夏夜之梦
“一个名叫玲玲的山区小姑娘，正在自家门口玩耍，快嘴叔和胖婶婶逛城回家路过，看到了在门口独自玩耍的小姑娘，快嘴叔说，这个小丫头，眼睛都瞎了，啥也看不见，长大了谁要呢？嫁也嫁不出去。胖婶婶接嘴说，就是的，小瞎子这辈子算是没指望了。玲玲的眼睛看不太清，耳朵却尖，她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快嘴叔和胖婶婶在用轻蔑的口吻议论她，尤其‘小瞎子’‘这辈子没指望了’，让她本就非常脆弱的心灵再一次受到了伤害，两行眼泪唰地淌下来，她跑进屋里，一头扑在妈妈的怀里，大哭了起来。妈妈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手一遍遍抚摸着女儿的头，颤声说道，玲啊，不哭了，不哭了，妈一定要想办法给你治好眼睛……”
仲夏夜广场的独幕剧《希望之路》正在演出中——此时，饰演玲玲的张斓，忘了这是在舞台上表演，只觉得自己是在重现那桩已淡去十多年的人生悲剧，她的脑海中，清晰地回响着当年爸爸妈妈揪心的叹息声、忧伤的啜泣声、乡邻顽童们的奚落嘲笑声，她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即将转变她命运的晚上，她站在舞台中央，大声地、发自肺腑地倾泻着自己当年的真情和心声：“我要到大城市去学习中医按摩，我要自己养活自己……我不相信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广场演出仍在继续，张斓等人的诗朗诵《假如给我一天光明》登场了——遥天阔地一小葵
左眼因意外导致失明、右眼视力逐渐下降的张斓，无法继续坐在课堂里读书了，她只有唯一的选择——退学，这是让她最痛苦也最无奈的。再不能背起书包上学的张斓，心情坏到了极点，觉得天塌了下来，自己没活头儿了，从此不想见任何人，一听说家里要来亲戚或什么人，她扭头就躲到里间屋里不肯出来，要不就整日木呆呆地坐在以前天天晚上做功课的书桌前，不说一句话，只是将四年间“三好学生”奖励所得的笔记本、练习册和长长短短的笔统统翻出来摊在桌子上，一本一本地抚摸着，铅笔、钢笔、圆珠笔一支换一支不停笔地写着，下笔的时候是一笔一画，写完再看，却是模糊一片，伤心的眼泪顿时夺眶涌出，手中的铅笔“嘭”的一声断了芯。她想到了死、想着怎么死，在生与死的痛苦中煎熬了好几天，却又想到了已经饱受打击的父母、年迈的奶奶……
她给舅舅写了封信，泣诉心头的巨大创痛，微弱的视力，模糊的泪眼，使信里的每个字写得像鸽子蛋大，一字一顿，一字一泪，字字泪泡，信到结尾处，悲到高潮时，满篇尽是遭受重创般的问号、惊叹号，让看信的人唏嘘不已，热泪长流。
很长一段时间里，镇上过往的行人总看到一个小姑娘天天在固定的时间，坐在马路边的道牙子上，两手托腮，满脸迷茫，呆呆地张望，谁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坐在这里干什么、想什么？少年时的张斓，最大的愿望就是穿上漂亮的校服去上学。可在县中小学校开始实行统一校服制后，命运偏偏与她作祟，让她从此与校服无缘。每天上学、放学的时间，身着崭新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嘻哈打闹着从张斓家的门口经过，张斓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羡慕地想，要是我的眼睛没坏，我就能继续上学，我也可以穿上漂亮的校服了。张斓难过极了，心中苦痛几人知晓？
午后的山野，秋阳高悬，紫花的白花的豌豆叶绿茎壮，豆荚饱满，煞是喜人。累累的果实如今却像是远远的幻影。山风呼啦啦地掀动张斓那愁瀑似的黑发，掀起她心头的涛浪翻腾。爸爸和张斓在地里摘着豌豆角，谁也不说话。许久，爸爸才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身望着摘豆荚的张斓，小心翼翼地问，玲啊，你现在退学了，以后打算怎么办呢？张斓停下手中的活儿，仰头望天，天在头顶上，白晃晃地刺眼，她看看远山，山影重重，一片迷蒙。她哀戚地说道，爸啊，我再也不能上学读书了，以前的理想和梦想现在全都成了幻想，没有文化，没有知识，将来我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干不成了！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啊？爸爸听了她这番话，两眼噙满泪水，低垂下头，摘豌豆的手微微颤抖着……直到拉着张斓汗湿的手走出豌豆地、走上乡间小路，爸爸才开口缓缓地说道，玲啊，人生的道路并不都是一个样子的，每个人都各有各的路啊，就看你怎么走了……爸爸说完，再不开口。张斓无语，只是深一脚浅一脚，迈着沉甸甸的步子随爸爸回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