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夏春末醒了过来。头没那么疼了,只是感觉莫名的兴奋,她想起来好多好多的事儿,那些事儿是断片的,她想把他们串联起来,又怎么都不能拼接在一起。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头,在楼道里来来回回地走,她想找回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医生走过来,面无表情地说:“你是去缴费吗?在二楼窗口!”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去了二楼窗口,她竟然还记得她银行卡的密码,一共刷了31万,是所有的费用,连同她自己住院的。储蓄卡不够刷,她又把信用卡拿出来刷了。
回到病房,她一直笑,看着输液的管子笑,看着头顶的白炽灯笑,看着窗外的夜空笑。笑累了,她又哭,哭累了,她就静静地坐着,坐累了,她就乖乖地睡觉……值班医生吓坏了,赶紧拉过去做检查,各种片子拍下来,主任摇摇头:“大脑神经受到了刺激,明天复查再看看,看看有没有神经分裂的可能。晚上你们盯紧点,别让她乱来!”
午夜,夏春末醒了,她感觉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演说家,她特别想找人听她说话,可是楼道里空空的。没关系,她想象着面前有成百上千的观众,正在等待着她进行演讲,她满脸堆笑,慌乱地把病号服换成了自己的衣服,衣服裤子穿反了也没关系,这就是时尚和潮流啊!她对着她的观众们,手舞足蹈地,声情并茂地演说,镁光灯打下来,有时就像在大舞台上,有时又像在演播室里,她娴熟自如地变幻着角色,和观众们说过去,说未来,说学校,说社会,说宇宙,说黑子,说地震,说薰衣草,说恐怖的那一夜,说生命,说轮回……她的脑袋飞速地运转着,她激情澎湃地演示着她的理论,观众们掌声此起彼伏,她完美谢幕。啊!多么精彩,多么自我,多么放松,多么享受,多么疲惫……
她又乖乖地回到病房里,没有哭也没有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看星星,她指着天上的星星,自言自语起来:“嘻嘻,那是妈妈,那是爸爸,那是秋哥哥——我来找你们!”说着,她光着脚又下了床,走出了病房,走出了医院,走出了好远好远的地方,朝着星星的方向走去……她走啊走,走啊走,走出了繁华的街市,走到了漆黑的小路上,走到了冰冷的石阶上,走到了归元路上,走到了离星星最近的地方……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归元寺的小和尚打开寺院的大门,看到门口躺着一个衣衫褴褛、身上血迹斑斑的年轻女人,吓得“啊“一声大叫,手不听使唤地“哐当”一声赶紧把大门关上。小和尚捂住快要跳出来的心脏,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去禀报情况,刚跑到一棵菩提树下,一头撞在迎面走过来的姑姑怀里。小和尚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原来是韩姑姑。寺庙里没有年轻的尼姑,只有几个管事的年纪稍大的姑姑,韩姑姑是她们中最年长的姑姑,掌管着寺庙和外界的一切联络事务,平日里待人最和蔼,大家最喜欢。
还没等姑姑问话,小和尚指着门外,打着哆嗦说:“外面——外面,躺着一个人。”韩姑姑顿时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小和尚再次打开门,朦朦胧胧的晨曦中,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年轻女人看起来真有些可怕,难怪小和尚一直不敢看。姑姑蹲了下来,用手试了试年轻女人的鼻子,“快,快把她抱到我的房间里去!”姑姑一声令下,小和尚不敢不从,哆哆嗦嗦抱起来后,小和尚才感到这个女人全身滚烫,发烧了。
小和尚换了一身衣服,这才赶紧把寺庙的大门打开,正常接待那些虔诚的佛门信徒。天渐渐大亮起来了,很多远道而来的游客也纷纷进来参观游览,一切又都归于平常。
韩姑姑这边,手忙脚乱了一阵子,女人清醒过来后,原来是一个模样清秀的姑娘。姑娘一咕噜跳下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流着:“姑姑,请收下我吧!”姑姑一脸慈祥地笑着,并不惊奇,她见惯了多少看破红尘的年轻女子哭哭啼啼想要皈依佛门,最终还不是回了俗世。
姑娘哭得很动情,她压抑好几个月了,那些憋在心里的委屈和痛苦,就像是一堆腐败的垃圾,污染着她的身体,污染着她的灵魂。到了佛门圣地,她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的心灵进行了一次洗礼,来了一次大扫除,她放肆地哭,哭得比地震当日还更投入,更忘我。哭累了,她瘫软在地上,姑姑这才伸手把她扶了起来。
“姑姑,我叫夏春末,我老家在北川,出生在重庆,在郑州上大学,今年刚毕业。爸爸妈妈和所有的亲人都在5·12地震中遇难了,不!还有一个大姨,大姨在武汉,大姨骗了我,骗走了爸爸妈妈30万元的安葬费。姑姑,我无路可去了,收下我吧!”夏春末眼里布满血丝,紧紧地拉着姑姑的手,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晰。
姑姑抽出手,擦了擦夏春末脸上的泪珠,她的脸上无悲亦无喜:“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苦命的孩子!凡尘有悲喜,佛门亦有愁和苦呐!”之后,姑姑便不再言语,她又叫来两个做事比较妥帖的姑姑陪着夏春末去了寺庙附近的诊所看了病,好生伺候一番这才去大雄宝殿那边忙去了。
钟声响起,众僧开始集中在大雄宝殿上晚课,各个神情肃穆,屏声静气。殿内烟雾缭绕,殿外集中了很多人驻足祈祷。仪式结束,默诵经文的时候,有游客进去烧香敬佛,虔诚跪拜。
下了晚课,姑姑盛来一碗斋饭,却发现夏春末不知道何时起来了,一个人坐在菩提树下哭,哭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起来,自己说会儿话又变得安安静静的了。姑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她对着姑姑一直笑。吃完斋饭,天渐渐黑了,姑姑想重新安排一间屋子给她睡觉,她却一直紧紧拉住姑姑,嘴里不停地说着害怕。姑姑无奈,只好又把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这一天的观察下来,韩姑姑确定这个孩子生病了,精神上出了问题,寺庙不是久留之地,可她又没了家人,总不能把这个可怜的孩子交给当地派出所吧!姑姑为难了,这才赶紧上报了住持,住持又召集庙里几个管事的。有建议送去救助站的,有建议送去派出所的,有建议联系社会救助的……韩姑姑忧心忡忡地说:“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看这孩子可怜,估计也才刚犯病不久,咱们不妨先自己想想办法送去医院看看再说?耽误时间久了,孩子可怜,也害怕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大家同意了韩姑姑的提议,第二天一早就把人送去了武汉大学人民医院。医院在了解了病人的详细情况后,还与寺庙一起共同承担了治疗费用。夏春末时而意识清醒,时而又混沌起来,但总的来说,她还是积极配合了医生们的治疗。
三个月后。
主治医生把韩姑姑叫到了医院:“这个可怜的孩子,我们已经尽力了,病情基本上得到了控制,但是精神上还得有人慢慢再进行疏导。目前来看,其他症状已经基本好了,可以办理出院了,精神抑郁这方面建议回去慢慢通过药物和心理疏导再进行调理!”
医生开了两大袋药,夏春末跟着韩姑姑又回到了归元寺。韩姑姑把这个瘦弱的丫头搂进怀里,无不慈爱地说道:“阿弥陀佛,好好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养好病了自己出去谋生吧!姑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夏春末目光有些呆滞,眼角沁出晶莹的泪珠:“姑姑救了我,佛主救了我,我要留下来,我没地方去了!”
这些时日的相处,韩姑姑也对这个苦命的丫头心生怜爱,可最博大的爱,不就是希望她生活得更好吗?姑姑早已不问凡尘俗世,心静如止水,可看到这个乖巧可爱的模样儿,姑姑还是忍不住流泪了:“丫头,听姑姑一句劝,什么也不要想,先好好养病,身体好了就去奔自己的前程吧!想姑姑了,就回来看一眼!”
“姑姑,这世间没有我再留恋的了,是姑姑,是归元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春末不敢说要报答,因为春末现在没有能力报答。只求姑姑收了我,我只想永远留在这寺里,安安心心地度过余生,春末受不了打击了,一点点的刺激都不要——”夏春末哭得越来越伤心,这悲天悯人的痛哭把姑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都翻涌了出来,姑姑心里也不好受。
见姑姑不松口,夏春末跪在姑姑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擦汗眼泪,拉着姑姑的手微笑着说:“姑姑,如果春末与姑姑,与归元寺缘浅,春末就去别的寺庙皈依,不让姑姑为难。春末会把姑姑,把归元寺的恩情永远留在心里,此生报答不了,来世一定再报答!”
说完,夏春末去到了大雄宝殿,毕恭毕敬地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头之后,长跪不起,一跪就是三天三夜。任凭大家怎么劝说,她都不起来。最终,姑姑拗不过,众僧也被她的诚心打动,同意她削发为尼,法号:浅浅。这一天,是2008年12月31日,星期三——夏春末永远记住了这个特别的日子。